皇后离京那日,天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君墨寒站在城楼上,看着那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两百名化整为零的内卫暗中护送下,驶出京城南门。
他的手攥得死紧,骨节泛白。
“陛下,风大,回宫吧。”冯保低声道。
“她带了多少人?”君墨寒声音沙哑。
“明面上只有玲珑阁十二名好手,加上四名宫女。
暗处,老奴按您的吩咐,挑了内卫中最精锐的二百人,分二十批南下,最迟三日内全部抵达扬州,暗中护卫娘娘。”
冯保顿了顿,“另外,江北大营那三千人,也已接到密令,改道暗中接应娘娘。”
君墨寒闭了闭眼。
他本不该让她去的。
可他知道,拦不住。
她是浴火重生的凤凰,不是笼中金丝雀。
江南那一潭血水,必须有人去搅,于谦的生死,必须有人去查,而满朝文武,除了她,无人有这般胆魄与手腕。
“传令下去,”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皇后离京期间,朝中若有异动,无论牵扯何人,先抓后奏。”
“是。”
“另外,”君墨寒转身,走下城楼,“朕要开恩科。”
冯保一怔:“陛下,今岁并非大比之年……”
“朕说是,就是。”
君墨寒脚步不停,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不止开恩科,朕还要改规矩。
从今岁起,科举取士,废除‘荐举’之制,所有学子,无论出身,皆可凭户籍、学籍,至各州府报名参考。
各州录取名额,按人口、赋税重新核定,江南名额,削减三成,增补于北地、西南诸省。”
冯保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要动天下读书人的根基,更是要刨江南世家的祖坟!
自本朝开国,科举虽有,但录取多被世家大族把持。
所谓“荐举”,便是需有当地官员或名士举荐,方可获得考试资格。
这一道门槛,便将无数寒门子弟拦在门外。
而各州录取名额,更是早已被江南、中原几大世家瓜分殆尽。
陛下这一刀,砍得又准又狠。
“陛下,此事……恐引起朝野震荡,尤其是江南籍官员……”
冯保忧心道。
君墨寒冷笑:“震荡?朕要的就是震荡。皇后在江南搅动风云,朕在京城,岂能闲着?
他们不是喜欢玩阳谋吗?朕就陪他们玩个大的。
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根基硬,还是朕的刀快。”
“拟旨,三日后大朝会,颁布《科举革新诏》。”
三日后,太极殿。
当冯保尖着嗓子,将那份《科举革新诏》一字一句宣读完毕时,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随即,如同冷水入滚油,瞬间炸开!
“陛下!不可啊!”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臣踉跄出列,噗通跪倒,正是礼部尚书,江南余杭人士,“科举取士,关乎国本!
荐举之制,乃祖宗成法,意在择选德才兼备之士!
若废除,让那些目不识丁、品行不端的泥腿子也来参考,岂不玷污圣贤之道,败坏朝纲?!”
“是啊陛下!”
又一名官员出列,是户部侍郎,出身江南沈家旁支,“各州名额,乃历年定例,岂可擅改?
江南文风鼎盛,才子辈出,削减江南名额,增补蛮荒之地,这、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陛下三思!”
“祖宗之法不可变啊!”
跪倒一片,多是江南籍,或与江南世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
他们面色涨红,情绪激动,仿佛君墨寒动的不是科举规矩,而是他们的命根子。
也确实是命根子。
世家大族何以绵延百年?
靠的便是垄断知识,垄断上升通道。
科举,是他们保持家族繁荣、维系朝堂影响力的最重要工具。
如今皇帝要砸了这工具,让那些他们眼中的“泥腿子”、“寒门贱种”也能登堂入室,分他们的权,夺他们的利,这如何能忍?
龙椅上,君墨寒面沉如水,看着下方群情激奋的臣子,目光如冰刀般扫过。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陛下!”周秉恒出列了。
他父亲周阁老还在“病中”,他便是周家在朝堂的代言人。
他倒是没跪,只是深深一躬,语气沉痛:“陛下锐意革新,臣等理解。然科举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骤然改制,恐引起士林动荡,人心不稳。
如今江南民变未平,于谦大人又……下落不明,此时再行此激烈之举,岂非火上浇油?
臣恳请陛下,暂缓此议,从长计议。”
话说得漂亮,看似为国为民,实则绵里藏针。
先是点出江南乱局,又提起生死不明的于谦,最后“从长计议”四字,无非是想拖,拖到事情有变,拖到新政无疾而终。
珠帘后,今日是空的。
皇后不在。
但她的影响无处不在。
君墨寒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周爱卿此言差矣。正是因江南不稳,奸佞横行,朕才更需广开才路,选拔真正的忠良干才,为国效力。
难道在周爱卿看来,只有你们江南世家,才出得了人才?
我北地儿郎,西南子弟,便都是目不识丁的愚夫?”
周秉恒脸色一白:“臣、臣绝非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君墨寒声音陡然转厉,“朕要开恩科,取寒士,你们便群起反对。
是怕寒门子弟入了朝,分了你们的权,断了你们的根吗?!”
“臣等不敢!”众臣慌忙伏地。
“不敢?朕看你们敢得很!”
君墨寒一拍龙案,声震大殿,“口口声声祖宗成法,祖宗成法可说过,官员只能出自江南?
只能出自你们这些钟鸣鼎食之家?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麾下多少英豪出身寒微?
怎么,到了你们这里,这天下,这朝堂,就成了你们几家几姓的私产了?!”
这话太重了。
重得满朝文武冷汗直流,无人敢接。
“此事,朕意已决!”
君墨寒站起身,居高临下,目光如炬。
“恩科定于两月后。废除荐举,各州按新定名额取士。若有阻挠新政、阳奉阴违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杀意凛然,“以谋逆论处,斩立决!”
“退朝!”
拂袖而去,留下满殿面色惨白、如丧考妣的官员。
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各州府。
同时发出的,还有另一道密旨:着各地“玲珑阁”暗中配合,确保寒门学子报名无阻,若有地方官绅暗中阻挠,证据确凿者,可先斩后奏!
这道密旨,是君墨寒与李晚宁离京前商议好的。
玲珑阁这张网,如今已不仅仅是个情报组织,更是帝后手中最锋利隐秘的刀。
消息传到北地,传到西南,传到那些被世家大族遗忘的角落,如同一点星火,瞬间燎原。
“听说了吗?皇上开恩科了!不要荐书,是个人就能考!”
“真的假的?俺、俺家三代佃户,也能考?”
“圣旨都贴出来了!千真万确!咱们州名额还多了三成!”
“老天开眼啊!老天开眼!儿啊,你有出路了!你有出路了!”
无数衣衫褴褛、面容黝黑的农家少年,放下锄头,拿起角落里落满灰尘的书本,眼中燃起从未有过的光芒。
无数在富户家中帮工、在店铺里做伙计、在山野间苦读的寒门子弟,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报命文书。
希望,如同野草,在贫瘠的土地上疯长。
与此同时,江南,苏州。
沈家老宅,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夜。
“昏君!昏君!他这是要掘我世家根基!断我江南文脉!”
一名族老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两月后恩科,废除荐举,削减我江南名额……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另一人面色灰败。
沈家现任家主,沈万川,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者,坐在上首,手指缓缓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不发一言。
“家主,不能再忍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吼道,他是沈家掌控的盐帮大头目,“那狗皇帝派了于谦那个阎王来查我们,现在又搞什么科举新政,摆明了是要对我们动手!”
“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让于谦永远消失,再给京城那边一点颜色看看!”
“让他们知道,江南,是谁的江南!”
“闭嘴!”沈万川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那汉子瞬间噤声。
他抬起眼皮,目光缓缓扫过厅内神色各异的族人:“对钦差动手,是下下之策。”
“若非逼不得已……罢了,此事已成,多说无益。”
于谦遇袭,虽非他直接下令,但他默许了族中激进派的行事。
如今看来,确是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至于科举新政……”
沈万川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皇帝想用寒门子弟来稀释我们,没那么容易。”
科举,考的不仅是文章,更是人脉,是银钱,是几十年的家族底蕴。
那些泥腿子,读得起书?请得起名师?买得起历年考题和考官笔墨?”
他冷笑一声:“发话下去,江南各州府,所有书院、私塾,即日起,束修翻三倍。
“历年科考优异卷集、当世大儒注解,价格翻五倍。”
“再有,通知与我们交好的那些学政、考官,该怎么做,他们清楚。”
“我要让这场恩科,变成一场笑话。让那些寒门贱种知道,龙门,不是那么好跃的!”
“是!”手下人领命而去。
“还有,”沈万川叫住心腹管家,压低声音,“京城那边,周家有什么动静?”
管家低声道:“周秉恒在朝上反对新政,被皇帝当廷斥责。周阁老……依旧‘病着’。
不过,我们的人查到,周家似乎也在暗中串联其他世家,似有异动。
另外,皇后离京已三日,去向不明,但极有可能……是冲着江南来了。”
沈万川手指一顿。
皇后……李晚宁。
那个在京城翻云覆雨,将周阁老气到“中风”,将赵御史下狱,又将谣言玩弄得炉火纯青的女人。
她来江南了?
“来得好。”
沈万川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混浊的老眼中闪过精光,“正愁京城太远,手伸不过去。她既然自己送上门来……
江南风浪大,若是皇后凤驾在江南出了什么‘意外’,想必皇上,会很伤心吧?”
他声音轻柔,却让厅内温度骤降。
“传令下去,动用一切力量,查!我要知道皇后确切的行踪。
‘’另外,让我们在漕帮、在绿林、在官府里的所有人,都动起来。”
江南这片地界,一只外来的鸟飞过,也得留下几根羽毛。
“我要这位皇后娘娘,有来无回。”
“是!”
十日后,扬州城百里外,一处偏僻的农家小院。
李晚宁一身粗布衣裙,脸上做了些修饰,掩去了绝色容貌,只余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她看着手中玲珑阁刚送来的密报,眉头微蹙。
“娘娘,沈家开始对科举动手了。”
“江南各地书院束修飞涨,科考资料有价无市,还有风声说,今科主考已内定了世家子弟。”
夜枭低声道。
“预料之中。”
李晚宁放下密报,并不意外。
沈家若连这点反击都没有,也就不配做江南百年世家了。
“我们的人呢?”
“按娘娘吩咐,已在各地暗中设了十二处‘义塾’,聘请落魄的饱学之士授课,束修全免,还提供食宿。
“历年考题、名家注解,我们也暗中刊印,通过玲珑阁的渠道,以极低价格卖给寒门学子。只是……”
夜枭迟疑了一下。
“只是什么?”
“银子花费甚巨,且此事若被沈家察觉,恐遭报复。”
李晚宁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银子的事,不必担心。”
“本宫离京前,已让玲珑阁动用部分资金,同时……陛下抄没赵文忠、周道安等人的家产,第一批已运出京城,不日即可抵江南,充作此事经费。”
夜枭精神一振。
“至于报复……”
李晚宁转身,眸中寒光点点,“本宫来江南,不就是等着他们来报复吗?”
“传令下去,义塾照开,书照印。”
“另外,让我们的人,在学子中散布消息——今科恩科,陛下和本宫,会亲自盯着。”
“谁敢在科举中舞弊,谁敢阻拦寒门晋升,便是欺君之罪,诛九族!”
“是!”
“还有,”李晚宁走到桌边,铺开一张简易的江南地图,手指点在扬州位置,“于谦大人,有消息了吗?”
夜枭神色一黯,单膝跪地:“属下无能。镇江水域已反复搜寻,只找到几具护卫遗体,和一些沈家私兵的衣物碎片。”
于大人……仍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晚宁的手指猛地收紧,地图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于谦……
那个耿直刚烈、一心为国的老臣,难道真的……
不,不会。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有找到尸体,就还有希望。
或许是被冲到了下游,或许是被什么人救了……
“继续找。扩大范围,沿岸村庄、渔户,一一查问。活要见人,死……”
她顿了顿,声音冰冷,“要见尸。若真是沈家所为,本宫要他们,全族陪葬!”
“是!”
夜枭领命,又道:“娘娘,还有一事。我们安排在沈家的人,冒死传出消息,沈万川已知您南下,正在动用一切力量追查您的行踪。
‘’并且……他似乎有对您不利的打算。此地虽隐蔽,但恐非久留之地。”
李晚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本宫来了?正好。”
她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斗笠和蓑衣,动作利落地穿戴好。
“通知我们的人,按第二套计划行事。明日,本宫要去扬州城。”
“娘娘!”
夜枭一惊,“扬州是沈家老巢,如今必然戒备森严,您此时进城,太危险了!”
“危险?”
李晚宁戴上斗笠,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淡色的唇,“本宫来江南,不是游山玩水。”
“于谦下落不明,科举新政受阻,沈家气焰嚣张……这扬州城,就算是龙潭虎穴,本宫也得去闯一闯。何况——”
她推开柴门,夜风涌入,吹动她额前碎发。
她望着扬州城的方向,眼中跳动着冰冷的火焰。
“沈万川不是想找本宫吗?本宫就给他这个机会。看看是他沈家的网密,还是本宫的刀快。”
“传令潜伏在扬州的所有人手,三日后,本宫要在扬州府衙,公开审理盐政一案。”
“让那些吃了劣盐死了亲人的苦主,让那些被沈家压榨的盐户,让所有有冤屈的百姓,全都来告状!”
夜枭倒吸一口凉气:“娘娘,您要公开露面?这、这……”
“他不是散布谣言,说本宫是祸国妖后,牝鸡司晨吗?”
李晚宁冷笑,“本宫就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牝鸡司晨’。”
“本宫要在这扬州城,在这沈家的地盘上,亲手撕开他们的画皮!”
她迈步走入夜色,声音随风传来,清晰而决绝:
“告诉冯保安排的人,三日后,扬州府衙,亮明旗号,护卫凤驾。”
“本宫要堂堂正正,入主扬州府!”
“沈家不是喜欢玩水匪袭击,喜欢玩失踪吗?本宫就坐在这扬州府的大堂上,倒要看看,谁敢来刺王杀驾!”
夜色浓重,农家小院重归寂静。
只有桌上那张被揉皱的江南地图,和地图上扬州那个被重重圈起的点,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而远在京城,君墨寒刚刚批完又一份关于科举新政遭遇阻力的奏报,正准备歇息,心头却莫名一跳。
他走到窗边,望向南方沉沉的夜空,低声喃喃:
“晚宁,你一定要平安。”
“朕的新政,朕的江山,朕的……皇后,谁也不能动。”
(第204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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