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弥漫着大战过后特有的、混杂着疲惫、庆幸与悲伤的复杂气息。堡门大开，民夫和兵士正在紧张地清理战场，抬运伤员，空气中血气与硝烟味尚未散尽。堡主石屋临时充作的帅堂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北地深入骨髓的寒意。
萧执卸去了沾染血污的麒麟明光铠，换上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墨狐大氅，坐于主位。他脸色仍有些苍白，连日疾驰征战带来的疲惫难以完全掩饰，但那双凤眸扫视堂下时，锐利沉静的目光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沈清弦坐于他左下手位，已换回绯色官服，发髻重新梳理过，一支墨玉簪简单簪着，洗去战火烟尘的脸上虽难掩憔悴，眸光却清亮坚定。赵文山、以及萧执麾下几名主要将领分坐两侧。
“殿下神兵天降，解黑石堡之围，末将等感激不尽！”赵文山率先起身，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哽咽，“只是……龙城陷落，谢老将军殉国，数万将士血染疆场，末将……有负朝廷重托！” 这位铁汉说到此处，虎目含泪。
“赵将军请起。”萧执虚扶一下，声音平稳却带着沉重，“龙城之失，罪不在你等。谢老将军与北疆将士，为国捐躯，英魂不朽。朝廷，绝不会忘记他们的血。当务之急，是重整旗鼓，稳定防线。”
“殿下所言极是！”众将齐声应和。
萧执目光转向沈清弦，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肃穆：“云尚书。”
“臣在。”沈清弦起身敛眸。
“黑石堡能坚守至今，你临危不乱，督造军械，安抚人心，功不可没。详细情况，奏来。”
“谢殿下。”沈清弦声音清晰，将龙城陷落后如何收拢溃兵、组织撤离、途中遭遇、直至据守黑石堡、以及今日血战情形，条理分明地禀报一遍，重点陈述了军械补给、伤员安置及目前面临的粮草短缺问题。她语气冷静客观，并未居功，但在提及谢云昭重伤被救、以及疑似内奸张贲之事时，刻意略去了细节，只以“谢小将军重伤昏迷，现经救治已无性命之忧”及“龙城之败，疑有内情，需详查”带过。有些话，不适合在所有人面前明说。
萧执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什么。待她说完，他微微颔首：“云尚书辛苦了。军械粮草之事，本王已带来部分补给，后续还会陆续运到。当务之急，是重新整编北疆残军，与本王带来的京营精锐合兵一处，构筑新的防线。赵将军。”
“末将在！”
“由你暂代北疆防务指挥使之职，整肃兵马，清点伤亡，安抚军心。详细方略，稍后与你详谈。”
“末将遵命！”赵文山精神一振。
“今日之战，狄人虽退，但元气未伤，必会卷土重来。”萧执目光扫过众将，语气转冷，“传令三军，加强戒备，广派斥候，探查狄人主力动向。黑石堡需进一步加固城防。都下去安排吧。”
“末将等告退！”众将领命，鱼贯而出。
帅堂内只剩下萧执、沈清弦，以及如影子般侍立在萧执身后的古谦。气氛瞬间变得有些不同。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萧执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清弦，那目光不再带有朝堂上的审视与威压，而是深沉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失而复得的庆幸、深不见底的心疼、以及压抑克制的……思念。
沈清弦在他这样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睫，心跳有些失序。方才在人前的镇定自若，此刻仿佛冰雪消融，露出底下的疲惫与脆弱。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手。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萧执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下来：“伤……可都好了？” 他问的是她之前中毒、遇袭的旧伤，以及今日守城可能添的新伤。
“都是皮外伤，不碍事了。”沈清弦轻声回答，抬眼看他，目光落在他比离京时清减了许多的脸颊和眼底的阴影上，“殿下……一路辛苦。您的伤……”
“无妨。”萧执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混着淡淡血腥与风尘的气息。他抬起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最终却只是拂过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指尖冰凉，动作轻得如同蝶翼。
“清弦，”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看到你无恙，真好。”
这一声低唤，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千层涟漪。沈清弦鼻尖一酸，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
“我……我没能守住龙城……”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那不是你的错。”萧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你能在城破后做到如此地步，已远超我的预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他才注意到她发间那枚熟悉的墨玉簪，眸光微微一动，一丝极淡的暖意划过眼底。“簪子……还在。”
“嗯。”沈清弦低低应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流淌。
“谢云昭……”萧执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听不出喜怒，“伤势如何？”
“林老说已无性命之忧，但需长时间静养。今日……已经醒了片刻，只是精神不济，又睡下了。”沈清弦如实回答，顿了顿，补充道，“多亏了林家村的林老和他孙女林软软姑娘舍命相救，否则……”
“林家……本王记下了。”萧执微微颔首，“那张贲之事，你信中提及，谢云昭醒来后，可还有更多线索？”
提到内奸，沈清弦神色一凛，压低声音：“云昭兄确认，内奸就是张贲！他亲眼所见其心腹与狄人勾结，且狄人喊出‘张将军大功’。此事千真万确！张贲在军中和朝中根基不浅，我们必须尽快拿到确凿证据，禀明圣上！”
萧执眼中寒光一闪，冷哼一声：“跳梁小丑，迟早清算。此事本王已有计较，你暂且勿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眼下稳定军心、抵御狄人才是第一要务。”
“清弦明白。”
正事谈完，气氛又微妙起来。萧执看着她眼下的青黑，蹙眉道：“此地条件艰苦，你连日劳累，先去歇息。后续事宜，明日再议。”
“殿下也需好生休息。”沈清弦看着他眉宇间的倦色，忍不住道。
“嗯。”萧执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沈清弦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清弦。”他再次叫住她。
她回头。
萧执凝视着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此件事了，随我回京。”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清弦心尖一颤，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看到了其中不容错辩的决绝与……占有欲。她轻轻点了点头：“……好。”
离开帅堂，寒冷的夜风一吹，沈清弦才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她摸了摸发间的簪子，心中五味杂陈。重逢的喜悦、局势的严峻、内奸的阴影、以及萧执那句“随我回京”带来的悸动与茫然交织在一起。
她信步走向伤兵安置处，想去看看谢云昭和林软软。刚走近那间静室，就听到里面传来林软软清脆又带着担忧的声音：
“谢大哥，你慢点喝，小心呛着……”
“咳咳……多谢软软姑娘。”谢云昭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哎呀，都说了叫我软软就好啦！谢大哥，你今天气色好多了，爷爷说再养些时日，就能下地慢慢走了！”
“嗯……此次，多亏姑娘和林神医救命之恩……”
“谢大哥你别老这么客气嘛！对了，齐王殿下带来好多好吃的，我偷偷给你留了块蜜枣糕，可甜了，你尝尝……”
透过未关严的门缝，沈清弦看到林软软正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喂谢云昭喝水，少女脸上洋溢着纯然的欢喜，而谢云昭虽然虚弱，看向她的目光却带着难得的温和。沈清弦微微一笑，悄悄退开，没有打扰。或许，这残酷的战争间隙中，这点滴的温情，正是支撑人们走下去的力量。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帅堂后，萧执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堡外沉沉的夜色，对身后的古谦淡淡吩咐道：“去查查那位林软软姑娘的底细。还有，派人盯紧军中与张贲过往甚密的所有将官。京中那边……三哥（三皇子）近日有何动静？”
“老奴遵命。”古谦躬身应道，悄无声息地退下。
萧执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重逢的温情之下，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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