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闷的铁盒被送到护道院时，夜色正浓，仿佛连星光都被这压抑的气氛凝固了。
风在檐角低呜，如幽魂啜泣，寒意顺着石阶一寸寸爬升，渗入骨髓。
铁盒表面锈迹斑斑，焊料粗粝地封死接缝，指尖轻触便传来刺骨的冰凉，像是握住了千年古墓中出土的遗物。
顾长生没有用蛮力，只是静静地将手掌覆上盒盖，掌心微热的真元如水银般缓缓渗入缝隙——那一瞬，他听见细微的“滋”声，似寒冰遇火，又似旧梦崩裂。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那顽固的焊料竟无声无息地化作了粉末，簌簌落下，如同岁月剥落的皮屑。
盒盖开启的瞬间，没有惊天宝光，没有灵气四溢，只有一枚通体乌黑的玉印静静躺在褪色的绒布上。
月光斜照进来，映不出它的反光，仿佛它吞噬了所有光线。
顾长生伸手取出，玉印入手极寒，寒意顺指节直透心脉，质地非金非玉，坚硬中带着一丝诡异的柔韧，仿佛某种活物的骨骼化石。
正面是两个古朴的大字：“影宫”，笔锋如刀刻斧凿；背面，则烙印着八个杀伐之气几乎要透体而出的古篆——监察天下，唯道是从。
指尖摩挲其上，能感受到文字凹陷处残留的冷冽意志，像是一柄从未出鞘却已饮血千次的剑。
这便是影宫初令，是影宫建立之初，由初代仙王亲手授予第一任宫主的信物，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监察权，是悬在三界所有权贵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老账房，那个一生谨小慎微，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老人，竟是影宫潜伏最深的守令者。
他曾是影宫正义派的核心骨干，因揭露世家勾结、弹劾权臣而遭清洗，被迫隐姓埋名三十年。
他的“谨小慎微”是伪装，是三十年如一日的蛰伏与等待。
他用死亡，将这柄最锋利的剑，交到了顾长生手中。
殿内烛火摇曳，将顾长生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墙上如同孤峰耸立。
他摩挲着那八个字，指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冷酷与决绝，也触到了那一丝被权力扭曲的悲鸣。
这枚印，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接管影宫残部，成为新的暗夜君王；这枚印，可以让他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将所有敌人打入深渊。
然而，顾长生的眼中却无半点贪婪，反而闪过一丝悲悯。
他想起了老账房临终前浑浊的眼神，那是一种被“天道”束缚了一生的疲惫与不甘。
他要的，从来不是成为另一个“天道”的化身。
“来人！”他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整个护道院，如钟振空谷，久久不散。
次日破晓，护道院前的广场上架起了巨大的熔炉，烈焰熊熊，噼啪作响，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脸皮发烫。
火焰舔舐天际，几乎要将朝霞点燃成一片血红。
所有在京的朝臣都被召集于此，他们看着那枚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黑色玉印被投入熔炉，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
顾长生站在高台之上，声如洪钟：“昔日影宫，以天道之名监察天下，权柄滔天，却终成一家之私器，令万民噤若寒蝉。今日，我顾长生，便要将这权力，还于天下！”
他亲自拉动风箱，炉火瞬间暴涨，黑色的玉印在烈焰中并未完全融化，而是崩解为三千枚微小的“道痕碎片”，每一粒都闪烁着幽暗的光泽，如同星辰碎屑。
工匠们早已准备就绪，他们将这些碎片嵌入铜牌模具之中，伴随着《庶民剑经》诵读声的共鸣，碎片逐一激活，融入铜质血脉。
冷却，开模，一枚枚刻着“护道民鉴”四个阳文的铜牌便诞生了，触手温润，隐隐有暖流自牌面传出，仿佛承载着万千百姓的期盼。
“从今日起！”顾长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了炉火的呼啸，“凡我大夏子民，识字者，皆可入学塾，习剑理、明是非！凡持此铜牌者，皆为民鉴，有权检举贪官污吏，有权质疑不公律令！护道院另设‘民鉴司’，七日内必立案回应，拖延者，举报人可直诉京师！天道在上，更在人心！这天下，由天下人自己来监察！”
话音落下，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整个京城！
大臣们面色惨白，他们知道，一个属于世家门阀的时代，被顾长生亲手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远处阁楼上，夜琉璃凭栏而望，将一杯美酒一饮而尽，舌尖泛起辛辣与甘醇交织的滋味，嘴角勾起一抹惊艳的弧度：“好一招釜底抽薪！熔了影宫初令，等于斩断了旧天道的法理根基。从此以后，他便是自己的道，再无人能用‘天道’二字来压他了。”
第一批“护道义塾”如雨后春笋般在十座最贫瘠的边陲小城建立起来。
教习是伤残退伍的修士，他们或许修为不高，但一身正气，讲课时嗓音洪亮，字字铿锵。
教室里弥漫着墨香与炭火的气息，孩童们低头抄写，笔尖沙沙作响，宛如春蚕食叶。
教材更是闻所未闻——一本由顾长生亲手撰写的《庶民剑经》。
这本经书不教任何杀人技法，开篇第一章便是“何为正义”，第二章是“遇不平，当如何拔剑”，第三章是“如何守住本心之剑”。
起初，百姓们将信将疑，义塾门可罗雀。
直到半月后，北境一个叫王家村的地方，一名农妇拿着刚领到的铜牌，颤抖着冲进县衙，举报里正侵吞了朝廷下发的救济粮。
在以往，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这一次，巡查的护道院修士当场介入，开仓验粮，证据确凿。
那名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里正，不到半个时辰便被革职查办，贪污的粮食尽数归还。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十城！
百姓们终于相信，那块小小的铜牌，真的比县太爷的官印还要管用！
短短一月，义塾报名人数从零暴涨至万人，无数双曾经麻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那光芒在夜读的窗棂间跳跃，温暖而坚定。
影宫深处，安插在各地的眼线送回的情报堆积如山。
“民心渐失，各地暗桩已无法有效掌控舆论。”“护道民鉴深入人心，我等行事处处受制。”“再不下令镇压，恐人心尽归顾长生，大势去矣！”
影妃看着这些情报，眼中异彩连连。
她曾是少女时亲眼目睹父亲因直言进谏被影宫秘密处决，从此埋下反抗的种子。
她悄然向顾长生献上了一份影宫经营多年的密布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三十六处遍布大夏各地的“天察暗桩”。
她低声说道：“我不是背叛影宫，我是终于找到了它本该成为的样子。”
所有人都以为顾长生会派出雷霆之师，将这些暗桩一一拔除。
但他却只是看了一眼，便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他命人带着那些刚刚入学、识字不久的义塾学生，前往这些暗桩的所在地，就在它们的对面或者隔壁，开设“心火驿站”。
这些驿站不为盈利，只为惠民——免费为过路人施药，药香清淡宜人；为不识字的百姓代写家书，纸墨清香伴着温情流淌；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宣讲新颁布的律法，声音清朗，如春风拂面。
一时间，影宫暗桩门前冷落，而心火驿站却人头攒动，暖意融融。
终于，有暗桩头目坐不住了。
深夜，他提着一桶火油，准备将那碍眼的驿站付之一炬。
可他刚靠近，一群正在夜读的孩童便围了上来。
他们没有哭喊，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用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声音，齐声背诵《庶民剑经》的总纲：“吾辈手中之剑，不为权贵，不为君王。吾辈心中所信，不在天上，不在帝前，而在人世间的公道与人心！”
那暗桩头目高高举起的火把，在夜风中剧烈摇晃，映着孩子们清澈无畏的脸庞。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怀抱公正之志，却被体制磨平棱角，亲手镇压过三个举报县令的村民，其中有个孩子也在背诵类似的话……那时他只觉得可笑。
如今再听，竟如刀剜心。
他怔立良久，最终颓然扔下火把，转身默默离去。
第二天，这家伪装成茶肆的暗桩，关门歇业。
消息如野火燎原。
第三日，十一处断绝联络；第五日，七处焚毁据点；第十三日，江南密报传来：“心火所至，耳目尽盲。”
十七处暗桩的守卫者在巨大的内心冲击下，选择了自行解散。
与此同时，一名形容枯槁的男子，流浪至一处偏远山村。
他正是从护道院逃走的玄镜使。
他本以为天下之大，再无他的容身之处，却在村口看到了一块新立的护道碑，上面是顾长生的一句语录：“真正的强者，不是威压天下，无人敢违；而是德化四方，无人愿违。”
玄镜使驻足良久，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光。
他走进村里的心火驿站，看着那些热情为民的退伍修士和勤奋好学的孩童，忽然明白了自己一生所追寻的“道”错在了哪里。
他沉默地拿起笔，写下一封长信，托驿站的孩童寄往京城护道院。
信中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句话：“影宫尚有二十一名良心未泯者，愿为内应，静候钧命。”
此刻，顾长生正站在京城新建的心火塔顶，俯瞰着万家灯火。
三界各处传来的捷报如同雪片，但他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
影妃立于他身侧，忍不住问道：“你明明可以轻易将他们全部诛杀，为何要费这么多周折？为何不杀一个影卫？”
顾长生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方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轻声道：“因为他们也曾是守道之人，只是守错了道。我要的不是复仇，而是唤醒。杀戮只能带来恐惧，而唤醒，才能真正改变这个世界。”
夜更深了。
顾长生独坐书房，指尖抚过玄镜使送来的情报。
“三日后，所有义塾基石将被引爆……嫁祸魔族？”他冷笑一声，“果然是你惯用的伎俩。”
提笔写下密令：“明日辰时，全境义塾同步开讲《论影宫之变》。”
——我要让百姓亲眼看见，谁才是真正的‘魔’。
灵隼破空而去。
他起身踱至窗前，望着万家灯火中那一处处跃动的心火驿站，心中并无胜算之喜，只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那寒意，不是来自即将掀起的风暴，也不是星空中那座沉寂万年的黑色巨城……
而是源于三天前，那只锈迹斑斑的铁盒。
老账房……你的死，真的只是自然终结吗？
他猛然转身，目光穿透重重夜色，投向护道院最深处——那间停灵守柩的密室。
有些真相，等不到天亮了。
*而在遥远星海，一颗“星辰”缓缓亮起，冷漠的意念悄然扩散：“目标容器脱离轨道……清除指令，提前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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