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征在观测平台那番“点燃科学引擎”的讲话，像一针强心剂，让穹顶城市的核心层短暂地振奋了一下。科研区的灯光彻夜不熄，各种奇思妙想的项目报告雪片般飞到苏浅夏的“技术突破评估小组”桌上，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久违的、躁动的希望。
但这股热度，似乎只局限于金字塔的上半部分。
对于挤在底层模块化公寓里、每天靠着定额营养膏和压缩饼干果腹的普通幸存者来说，日子并没有任何改变。寒冷、饥饿、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依旧是每天睁开眼就要面对的现实。科学部的灯光再亮，也照不进他们冰冷逼仄的房间里。
这天傍晚，苏浅夏刚从科学部开完一个关于“利用地热差异发电”的可行性研讨会回来，脑袋里还塞满了各种数据和争论。走到自己居住的b区公寓楼附近时，她发现通道里聚集了不少人，围在公告栏前，议论纷纷，气氛有些不对劲。
她挤过去一看，公告栏上贴着一份新的《能源与物资配给调整通知》。通知用冷静的官方口吻宣布，由于外部环境持续恶化，穹顶结构维护能耗增加，以及为了保障科研区重点项目推进，从下个月起，生活区的基础供暖温度将下调两度，日常照明时间缩短一小时，同时，部分非必要的医疗用品和日用消耗品将暂时停止供应。
通知下面，还附带着一份长长的、被暂停供应的物品清单，从牙膏、肥皂到一些慢性病药品，林林总总。
“又降！供暖还要降？这他妈是要冻死我们吗？”一个裹着破旧棉衣、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猛地一拳砸在公告栏的金属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睛赤红。
“科研区！又是科研区！他们整天关起门来鼓捣那些没影的东西，就能让我们吃饱穿暖了？凭什么扣我们的口粮去养那群闲人！”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尖声抱怨，怀里的孩子因为母亲的激动和周围的嘈杂而吓得哇哇大哭。
“我老伴的心脏病药也在清单上！停了供应，你让他怎么办？等死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指着清单，老泪纵横。
不满、愤怒、绝望的情绪像汽油一样被这张通知点燃，在人群中迅速蔓延。指责的矛头，隐隐指向了那个做出决策的人——林征。
“肯定是那个姓林的！他从南极回来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根本不把我们老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
“听说他在南极就独断专行，为了抢东西死了不少人！现在又来折腾我们！”
“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连说话的份都没有吗？”
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难听。苏浅夏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那些充满戾气的指责，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痛。她很想冲上去告诉他们，林征做出这个决定有多么艰难，下调的两度供暖和缩短的照明时间，可能就是为了让某个实验室的仪器能多运行几个小时，去搏一个渺茫的希望。
但她知道，她不能。在这种情绪下，任何解释都会被当成狡辩和袒护。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从通道另一端传来。人群的喧闹声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林征带着赵队长和几名巡逻队员，走了过来。他依旧是那身笔挺的深灰色制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聚集的人群，以及公告栏上那张引发骚动的通知。
“都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让原本激愤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
那个砸公告栏的中年男人梗着脖子，壮着胆子吼道：“林指挥！你给我们说清楚！为什么又要削减我们的配给？还要降供暖！你们在上面吹着暖风，让我们在下面挨冻受饿吗？”
林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动怒，只是淡淡地问：“你觉得，我们应该停止所有科研项目，把能源和物资平均分给大家，就能活下去吗？”
中年男人被问得一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们。”林征的目光转向所有人，声音清晰地传遍通道，“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我们所有的能源储备，最多还能支撑七个月。七个月后，如果没有任何改变，供暖会彻底停止，灯光会熄灭，食物会耗尽。这里，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铁棺材。”
他没有任何掩饰，将最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摆在所有人面前。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那个孩子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
“下调供暖，缩短照明，暂停非必要供应，是为了把那点可怜的资源，挤出来，投入到有可能为我们找到新出路的地方。”林征指着科学区的方向，“那里的每一盏亮着的灯，每一次实验的尝试，都是在为七个月后，我们所有人还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而拼命！”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里的分量，却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我知道大家苦，知道大家难。”林征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和你们一样，每天睁开眼睛，就要面对这些该死的数字和选择。没有人想当恶人，但如果我们现在不咬牙挺过去，就连当恶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愤怒、或麻木、或绝望的脸。
“秩序，是活下去的基石。而希望，”他加重了语气，“是撑住这块基石的，唯一的东西。”
“我现在无法给你们承诺一个光明的未来，我唯一能承诺的是，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和所有还在岗位上的人，就会为保住这一点点希望，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说完，没有再停留，转身带着赵队长等人离开。通道里的人群默默地让开一条路，没有人再出声阻拦或质问。
苏浅夏看着林征消失在通道拐角的背影，那个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他把所有的压力和骂名都扛在了自己肩上，只为给那微弱的科学之火，争取一丝燃烧的空间。
人群渐渐散去了，带着沉重的沉默。那个哭泣的孩子也被母亲低声哄着，渐渐止住了哭声。
苏浅夏走到公告栏前，看着那张冰冷的通知。她知道，林征的话暂时压住了骚动，但人心里的浮动，并不会因此而停止。那被压抑的恐慌和不满，像地下的暗流，只会不断积累，寻找着下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抬起头，望向生活区那些密密麻麻的、如同蜂巢般的窗户。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被寒冷和恐惧折磨的灵魂。
稳住秩序，或许靠的是铁腕和规则。
但稳住人心……需要的，是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希望。
她握紧了拳头，转身，快步走向科学部的方向。
那里的灯光，必须尽快，结出能够安抚人心的果实。否则，这座用秩序勉强维持的孤城，迟早会从内部，被绝望的情绪彻底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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