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那些平静叙述下的旧伤，如同最锋利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了苏棠的心口，留下看不见却持续刺痛的痕迹。她试图用理智去分析他透露这些的用意——是警告？是掌控人心的新手段？还是某种扭曲的试探？
可无论她如何告诫自己，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总是他站在窗边那孤寂挺拔的背影，和他语气里那深藏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荒凉。
“杂家背上，不止这一道伤。”
那句话，反复回响。
她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将他视作一个冷酷无情的权宦，一个需要警惕和利用的对象。那些伤痕，赋予了他血肉，也悄然在她心中撬开了一道裂缝。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恐慌。在这深宫之中，对任何人心软，尤其是对裴琰这样危险的人物心软，都无异于自取灭亡。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困局上。德妃的威胁并未解除，皇后虽倒，但其残余势力仍在暗中蛰伏。她手中的证据，如同双刃剑，用得好可以自保，用不好则会引火烧身。
必须尽快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
是继续与德妃虚与委蛇，寻找机会？还是……彻底投向裴琰，依靠他那看似强大却同样危险的庇护？
思绪纷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这天夜里，她又一次辗转难眠。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纸洒落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下意识地拿起那支白玉簪。冰凉的玉质在指尖流转，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忽然，她的目光被妆匣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吸引。那是一块用红绳系着的、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黯淡的半月形玉佩。这是原主苏采女的东西，她穿越过来后，一直当作无关紧要的旧物随手扔在妆匣里。
此刻，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她将那块小玉佩拿了起来。
玉佩质地普通，雕工粗糙，边缘甚至有些磨损，显然年代久远。唯一特别的是，玉佩的半月形缺口处，似乎曾经与另一块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
她拿着玉佩，对着月光仔细端详。忽然，一个极其久远、几乎被原主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那是很多年前，她还只是苏家一个不受宠的庶女，随嫡母入宫参加某个庆典。她因好奇偷偷溜走，在御花园偏僻的假山后，遇到了一个浑身是伤、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年纪很小，脸上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惊人，带着野兽般的警惕与绝望。他的手臂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
年幼的苏棠心生怜悯，偷偷将自己的手帕撕成布条，笨拙地为他包扎。小太监始终沉默着，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临走时，她将随身佩戴的、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对廉价的半月形玉佩，掰开，将其中一半塞到了小太监手里。
“这个给你，”小女孩的声音稚嫩而认真，“听说玉能护佑平安。你拿着它，以后就不会再受伤了。”
小太监握着那半块带着她体温的玉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双黑眸中的警惕，似乎消散了一丝。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苏棠握着手中这半块玉佩，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那个小太监……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股即使年幼也遮掩不住的、狼崽子般的凶狠与孤绝……
难道……
一个荒谬至极、却又让她浑身冰凉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猛地转身，冲到床边，从枕下摸出那本蓝色笔记，颤抖着手，疯狂地翻找着！
她记得！她一定在哪里看到过相关的记载！关于裴琰的入宫时间，关于他的年纪！
找到了！
笔记的某一页，用极其简略的文字记录着：
“裴琰，乾元元年入宫，年十三。原籍幽州，因家乡大旱，亲人皆亡，自愿净身……”
乾元元年！十三岁！
时间对得上！
自愿净身……家乡大旱，亲人皆亡……所以当年他才会那样伤痕累累、绝望地躲在假山后吗？
苏棠瘫坐在地，手中的半块玉佩和蓝色笔记同时滑落。
所以……那个很多年前，她在御花园偶然救下的、浑身是伤的小太监……就是裴琰？！
所以……他才会在她被打入冷宫后，突然注意到她？
所以……他才会一次次出手相救，甚至说出“软肋”那样的话？
所以……他送她的白玉簪，是否也带着某种……她未能理解的寓意？
无数的线索和细节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指向那个让她难以置信，却又合情合理的真相！
原来，他们之间的牵扯，早在多年前那个无人知晓的午后，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原来，他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态度和举动，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段渊源！
苏棠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酸又胀，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是命运弄人？还是……孽缘早已注定？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裴琰这个形象，与记忆中那个伤痕累累、眼神孤狠的小太监重叠在一起时，她心中那座用恐惧和戒备筑起的高墙，正在轰然倒塌。
那些他施加给她的掌控、威胁、甚至那个粗暴的吻，此刻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色彩。
她忽然想起他背上那些旧伤，想起他平静的叙述，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强大外表不符的脆弱……
原来，他并非生来就是如今这个冷酷无情的九千岁。
原来，他也曾弱小无助，也曾渴望过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而那丝温暖，恰恰来自于……当年的她。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哭。
是为那个命运多舛的小太监？
是为如今这个身处权力巅峰却满身伤痕的裴琰？
还是为了她自己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命运？
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心很乱，乱得像一团被猫咪抓挠过的丝线，找不到头绪。
月光静静地洒满房间，照亮了她脸上斑驳的泪痕，也照亮了地上那半块黯淡的、承载着一段不为人知过往的玉佩。
苏棠抬起泪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
裴琰……
如果早知道是你，我还会……怕你吗？
如果早知道是你，我还会……抗拒你吗？
答案，在夜风中飘散，无人回应。
只有那颗因他而乱了节奏的心，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地昭示着——
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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