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不是青云界那种带着灵气的缥缈烟雨，而是蓝星城市特有的、混杂着尘埃与霓虹光污染的滂沱夜雨。雨点狠狠砸在临海市特警支队训练馆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拳头在捶打着这个逐渐失控的世界。
已是深夜十一点，训练馆早已熄灯，唯有二层角落的格斗训练区，还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灯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圈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区域内一个赤裸上身的年轻男人。
周泽。
二十五岁的躯体上，布满着新旧交错的伤痕。左肩那道十厘米长的疤痕，是境外任务时被破片所伤；右侧肋下微微凹陷的痕迹，是训练事故导致的骨裂后遗症；后背纵横交错的浅白色印记，则是多年摸爬滚打的证明。汗水沿着肌肉的沟壑蜿蜒而下，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窗外渗入的雨水湿气。
他面对的不是训练用的移动靶，而是一个重达三百磅的立式沙袋。沙袋表面皮革已经破损，露出内部暗黄色的填充物，像某种陈旧伤口外翻的筋肉。
“砰！”
右直拳，标准到可以写入教科书的技术动作，但发力时肩背肌肉的贲张、拳头接触瞬间小臂的细微旋转、以及那声几乎要撕裂皮革的闷响，都透着一股远超训练需要的狠厉。
“砰！砰！”
左摆拳接右勾拳，组合流畅，但每一击都仿佛要将全身的重量、全部的愤怒，都砸进这个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死物里。
三个月了。
槐安路事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但每个细节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非但没有随时间模糊，反而越发清晰灼痛——
那天也是雨夜，但下的是那种令人不安的、灰蒙蒙的细雨。槐安路步行街，原本是城市里最热闹的商业区之一，一夜之间被一层稀薄的、仿佛有生命的灰雾笼罩。最早进去的民警出来后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念叨着“影子在说话”、“墙在流血”、“我妈在叫我，可她十年前就死了”。
然后他的老部队，“烛龙”小队，接到了命令。作为国内最顶尖、处理过数起“非常规事件”的特种部队，他们是理所当然的第一选择。
“泽子，你旧伤还没好利索，这次留守。”队长陈峰拍着他的肩，笑容一如既往的爽朗，但眼神深处有一丝周泽当时没读懂的凝重，“替我们看好后方。”
“队长，我能行——”
“这是命令。”陈峰打断他，收敛了笑容，“如果我们……如果通讯中断超过二十分钟，立刻通知指挥部启动‘熔断协议’，不要犹豫。”
现在回想起来，队长早就知道这次任务的凶险远超以往。
他留守在封锁线外，看着七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特制的防护服，消失在灰雾中。开始的五分钟，通讯器里还传来队长冷静的现场汇报：“雾浓度增加，能见度三米左右……空气温度异常降低……未发现可见实体……”
第八分钟，队员小李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队长，我好像……听到我女儿在哭。可她才两岁，不应该在这里……”
“保持专注，那是幻觉。”陈峰的声音依旧沉稳。
第十二分钟，通讯开始出现杂音，像是无数人在遥远的地方窃窃私语，又像是信号受到强烈干扰。
第十五分钟，副队老张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紧接着是枪支走火的声响！“有东西！它穿着我爷爷的衣服！可它没有脸——”
“开火！自由射击！”陈峰的吼声传来。
然后是混乱的枪声、奔跑声、某种黏腻的、令人作呕的撕裂声……以及队员们逐渐扭曲变调的呼喊。
“它在吃我的影子！”
“火！烧掉它！”
“妈妈……妈妈救我……”
“队长！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最后是陈峰，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凿进周泽的耳朵：“周泽……告诉指挥部……这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它们吃掉的不是身体……是‘记忆’和‘恐惧’……跑……能跑多远跑多……”
通讯戛然而止。
灰雾在第二十五分钟开始消散，迅速得如同它出现时一样诡异。周泽不顾阻拦第一个冲进去，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街道，散落一地的装备，以及地上几滩正在迅速蒸发消失的、散发着甜腥味的黑色污渍。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甚至连战斗的痕迹都微乎其微。
七个人，就这么“消失”了。
官方最终结论是“未知神经毒气泄漏导致集体幻觉与失踪”，并迅速封锁了所有相关信息。周泽因“创伤后应激障碍”被强制退役，转业到地方特警支队担任格斗教官——一个清闲、安全，对他来说却如同慢性窒息的位置。
“砰！砰！砰！砰！”
拳头雨点般落在沙袋上，旧伤开始发出隐痛，但他毫不在意。肉体上的疼痛至少是真实的，是可以忍受的。而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那种明知战友死于非命却连敌人是什么都说不清楚的憋屈、那种看着新闻报道里越来越多的“离奇事件”却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的愤怒……这些才是真正噬心的毒药。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训练馆空旷的空间，也照亮了周泽布满汗水和雨水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黑暗。
力竭了。
最后一拳软绵绵地落在沙袋上，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皮革，缓缓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汗水浸湿了地面，混合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雨丝，形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渍。他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及到的不只是汗，还有眼角某种滚烫的液体——他以为早就流干的东西。
就在这心神最为疲惫、悲愤与守护的执念交织达到顶峰、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瞬间——
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灼热！
不是皮肤表面的热，而是从内而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点燃的灼烫！
“呃！”周泽闷哼一声，本能地扯开紧贴在身上的湿透背心，低头看去。
只见那枚一直贴肉佩戴的、祖传的残缺虎符佩，正散发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暗红色光晕。光芒很微弱，在训练馆昏暗的灯光下几乎难以察觉，但却真实存在。更诡异的是，一股温热的、仿佛有生命的气流正从玉佩中涌出，顺着胸口的皮肤蔓延开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疲劳感如同退潮般消散，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连旧伤处那熟悉的隐痛都似乎被这股暖流抚平、减弱。这不是兴奋剂那种虚假的亢奋，而是一种从身体深处涌出的、扎实的暖意和力量。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更像是那段话语本就存在于他的意识中，此刻只是被“唤醒”了。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历经了无数烽烟与岁月，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又奇异地不让人觉得刺耳：
【血勇未冷，战意尚存……邪祟之气……竟已猖獗至此……可悲，可叹……】
“谁？！”周泽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猎豹般弹身而起，背靠墙壁，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视着空旷的训练馆。只有雨声，只有灯光下飞舞的尘埃，别无他物。但胸口玉佩的滚烫，脑海中清晰无比的声音，都在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经历过槐安路事件，他对“非常理”的存在有了最残酷的认知。最初的震惊和本能戒备过后，一股更加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警惕中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
【小子，不必慌张。】那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吾非鬼魅，乃一缕苟存于此佩中的旧日战魂残念……沉眠不知岁月，今日被汝心间不屈之血勇与弥漫天地的滔天邪气共同惊醒……汝，可唤吾‘玄’。】
战魂？残念？周泽心脏狂跳，理智告诉他这荒谬绝伦，但直觉——那种在无数次生死任务中磨练出的、对危险的直觉——却并未从这声音和玉佩传来的感觉中察觉到阴冷邪异。相反，有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正气？像是深山古刹里的铜钟，历经风雨，沉静肃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呼吸慢慢平复，但肌肉依旧紧绷。他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手心里，那枚虎符佩安静地躺着，暗红色的光晕已经收敛，但残留的温热依旧明显。玉佩只有半块，形如卧虎，青铜材质因常年摩挲而温润，表面布满细微的划痕和暗绿色的铜锈，虎首处一道深刻的砍痕几乎将其断成两截——据说是曾祖父在战场上被流弹击中玉佩留下的，玉佩挡住了致命的碎片，也留下了这道疤。
“你……到底是什么？”周泽的声音沙哑，盯着玉佩，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个自称“玄”的存在，“你想做什么？”
【吾为何物，并不重要。】“玄”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穆，仿佛在陈述某个亘古不变的真理，【重要的是，汝所见之邪祟，非山精野怪，非魑魅魍魉，乃‘规则之毒’，‘心念之癌’。其以恐惧为食，以绝望为巢，侵蚀的不仅是血肉，更是天地之理、人心之序。寻常刀兵，难伤其根本；烈火雷霆，难焚其根源。汝，欲报战友之仇，欲护身后之人否？】
“想！”周泽毫不犹豫，这个字几乎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眼中压抑了三个月的火焰终于彻底燃起，“做梦都想！告诉我，该怎么对付那些鬼东西！用什么枪？什么弹药？还是需要特殊的装备？只要你说，我一定能弄到！”
短暂的沉默。
【善。】“玄”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但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周泽的心沉了下去，【然汝之躯，凡铁之技，纵有血勇，触及本源亦是徒劳。汝所见灰雾吞人、阴影噬影，皆非实体可伤之物。它们存在于规则的夹缝，滋长于人心的暗面。】
周泽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玄”的回答斩钉截铁，【但非外求于物，而需内求于己。吾可传汝‘观邪’之眼，以窥真实；‘凝神’之法，以固灵台；‘破妄’之念，以伤其形质。此乃初基，可令汝不再盲人摸象，能以血勇战意，触及那些‘东西’。但此仅为皮毛，欲成体系，灭根源……需走很长、很艰难之路。这条路，充满未知与凶险，可能付出一切却看不到尽头。汝，可愿承此重担，受此传承？非为一己之仇，乃为天下苍生，薪火相传？】
薪火相传。
四个字，重重敲在周泽心头。他想起队长最后嘶哑的警告，想起那些消失在灰雾里的战友，想起这段时间在内部网络上看到的、越来越多语焉不详的异常事件报告，想起新闻里那些看似普通却透着诡异的社会新闻，想起训练馆外这座被雨水笼罩的、看似繁华却人人自危的城市……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雨水顺着窗户蜿蜒流下，扭曲了窗外的霓虹灯火。训练馆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铁锈和汗水的味道。
“我愿意。”他声音沙哑，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对着掌心中那枚温热的虎符佩，如同面对军旗立下誓言，“无论多难，无论要学什么，无论这条路有多黑……只要能为他们报仇，只要能阻止更多像槐安路那样的悲剧，只要能保护该保护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做！请前辈……教我！”
【好。】玉佩的光芒微微收敛，温度却依旧温暖地熨帖着皮肤。那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但更深处，是一种周泽此刻还无法理解的、沉重的慨叹，【今夜子时，寻一静室独处，心无旁骛。吾传汝《基础灵觉观想法》与《血煞凝锋诀》第一层。切记，不得外传，不得急躁。此路凶险，心志不坚，灵觉反噬，轻则癫狂，重则魂消。汝，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开始。”周泽深吸一口气，眼神里的迷茫和悲愤被一种锐利的坚定取代。他小心翼翼地将虎符佩重新戴回颈间，冰冷的青铜贴紧皮肤，那股温热的暖流依旧在隐隐流动。
他转身，关掉了训练馆最后一盏灯，走入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夜中。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但步伐却比来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而在那枚跨越维度、紧贴周泽胸口的虎符佩深处，林清玄的辅助意识——“玄”，正以最大的意志力，压制着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滔天情绪。
不是愤怒，不只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完全梳理的震颤。
通过玉佩与周泽建立的浅层链接，他感受到了这个年轻军人心中那纯粹而炽烈的守护之火，感受到了那份沉重如山的责任感，也感受到了那深埋的创伤与仇恨。这让他想起了青云界覆灭前，那些最终在猜忌、自私和绝望中分崩离析的同门。
何其相似的开端——世界被同源的恶意入侵，生灵涂炭。
却又何其不同的反应——这个叫周泽的凡人，在经历如此惨痛失去后，第一反应不是逃避或怨天尤人，而是“我能做什么？”“怎么报仇？”“怎么保护更多人？”。
还有这个叫“蓝星”的世界，尽管恐慌蔓延，但通过周泽的记忆碎片和林清玄自身超越维度的模糊感知，他能察觉到，社会的骨架还在挣扎着支撑，国家的机器还在尝试运转应对。没有像青云界那样，第一时间陷入宗门割据、强者为尊的混乱丛林。
“这个没有灵气、个体孱弱的世界，面对同样的绝望，却似乎……还维系着一种属于凡人的、笨拙却顽强的‘秩序’与‘责任’？”林清玄的意识默默思忖着，那跨越万载时光的冰冷心湖，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是审视，是观察，也是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希望。
“周泽，”他凝视着那个在雨夜中坚定前行的灵魂投影，“让吾看看，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也让吾看看，这个依靠‘规则’与‘集体’存续的文明，究竟能否点燃那足以焚尽黑暗的……‘薪火’。”
“这一次，吾会倾尽所能。”
不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归墟的奖励，而是为了青云界那场未曾实现的救赎，为了那些在低语中湮灭的同门与苍生。
雨夜依旧冰冷，城市依旧被不安笼罩。但一颗截然不同的种子，已悄然落入这片绝望的土壤。播种者心中翻涌的，是远比系统任务更炽热、更偏执、也更沉重的期盼。
而在临海市某个角落，特警支队宿舍楼的单人房间里，周泽轻轻关上门，将雨夜的喧嚣隔绝在外。他坐在床沿，摊开手掌，那枚虎符佩在昏暗的台灯光线下，泛着幽微的青铜光泽。
子时将至。
新的道路，即将在寂静中，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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