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是刘彻执政的承启之年、转折之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熬死了第一位同期的匈奴单于——“军臣”单于。(谁知天命按:按照史书记载,“军臣”单于死于元朔三年冬,在“太初改历”之前,以冬季为一年之首,因此“军臣”单于实际应死于公元前127年10月——12月)
因为“军臣”单于死后他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邪”篡位,匈奴发生了内乱。忠于太子於单的势力与“伊稚邪”的势力发生火拼。为了保留退路,忠于太子於单的势力释放了一位囚禁在匈奴多年的俘虏。而这个人日后将成为彻底扭转汉匈战局的最后拼图,也将为我带来命运齿轮转动的新契机。
那是元朔三年的初春,大约和我元光元年来长安差不多的时节。在与长安西北横门毗邻的中渭桥上,一位年近不惑的中年人正骑着一匹雄壮的枣红色大马缓缓东来。
中年人的身后是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随从,也骑着一匹高大雄壮的黄色大马,年纪约摸比骑红马的中年人大五、六岁。
因为战备需要,元朔三年正月开始武库要进行扩建,同时,羽林军北军中垒尉刚刚有一批人调职到边军任基层军官,因此武库扩建期间武库营大半同袍暂时编入其他营,我就编入了城门卫营,负责把守横门。
两位中年人一前一后走过中渭桥,来到城门近前时先后下马。他俩的马虽然都很雄壮但是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整过,浑身毛发都已经被尘土和汗液弄得黏糊糊的。这两个中年人也是衣衫褴褛,看着不像是长安本地人。
骑红马的中年人看着长安高大的城墙,突然表情激动,他握着骑黄马随从的手道:“老甘,我们终于回来了!”说着竟潸然泪下。
骑黄马的随从面相不太像汉人。他虽然生得高壮,但此刻显得非常虚弱,脚步虚浮,嘴唇微微发白。他向骑红马的中年人点点头,用低沉的声音道:“是的,张大人,终于回来了!”他的口音很奇怪,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我似乎感觉那口音跟之前我在未央宫值守时听过的来给皇帝进贡的卫氏朝鲜使者说话的腔调接近,但也不完全像。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骑红马的中年人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声泪俱下道:“十三年,一百五十七人,最后就你我活着回来!”
骑黄马的随从吃力的点点头,之后竟然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没一会儿眼睛就缓缓闭上了。
“老甘!好不容易到了!你可不能出事情!”骑红马的中年人赶忙俯身将骑黄马的随从扶住。
跟我搭班的城门尉同袍应该比我见到这种事情的机会多,见怪不怪走上前道:“把人先扶到边上去,不要挡住路口。还有,你们要进城得有牙牌,是京城、三辅的户籍才能进入,如果是来探亲或者去东、西市做生意,要先去内史令衙门登记!”
那中年人听后准备将已经昏迷的仆从拉到一边,但是那仆从体格太大,中年人又旅途劳顿,没能拉动。
我本来就是来暂借混日子的,见中年人拉不动,便上前帮他一起将仆从抬到城门侧面的墙角,靠着城墙放好。
中年人很感激的对我表达了谢意,我顺便给那昏迷的仆从搭了一下脉,道:“脉象很弱,元气严重亏虚,性命无忧,但是醒过来也得大病一场。您要是没什么大事就别进城了,先给他找地方治病吧。城里的医馆很贵。”
我完全是好意。自从土豪劣绅们迁徙茂陵后,消费能力极强,长安的物价被他们抬高许多,我见这主仆俩衣衫褴褛,估计他们没有钱去内城看病。
中年人也兀自给昏迷的仆从搭了脉,道:“嗯,暂时性命无虞。”他又对我道,“城我肯定得进的,烦您帮我一起把马牵过来,然后我找进城的凭证给你们,如何?”
我见是举手之劳,便点了点头,跟着中年男人去牵马。
中年男人牵过自己的红马往城门边拴马的石柱走,我也上前准备去牵那匹黄马。那黄马脾气很大,抬起前蹄发出嘶鸣,吓了我一跳。等它放下前蹄,我学着老兵营和李家专门养马的马夫的动作,对着这匹黄马的脖子轻轻拍了拍,道:“小黄,给我个面子吧?你主人生病了,你就别添乱啦!”黄马听后低鸣一声,然后就很顺从的让我牵着它走向拴马柱。
中年人从马背上拿下一个大包袱,开始翻找证件,我则顺手帮他饮了马。
饮马之后中年人又谢了我,我则看着他整理包袱道:“不客气。看你随从的脉象,估计是风餐露宿有段时间了吧?”
中年人在包袱里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将包袱放回红马上,又从黄马背上取下另一个包袱寻找,有些动情的道:“一路上都是他照顾我,大概有十几天,打猎的是他,吃食却大半给了我;半夜戒备的是他,睡觉的是我!”
“你这仆人对你挺忠诚啊!”一个城门尉的同袍也随口上来聊道,他看了一眼那个昏迷的仆人,“你这仆人是买来的吗?像是匈奴人啊。”
“是的。不过他不是我买的仆人,而是我的生死兄弟。”中年人动情道。
听说那个仆人是匈奴人,我顿时心生嫌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和匈奴人称兄道弟?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进内城!”
中年人见我生气并不激动,这时他已经找出了证件——并不是一般的牙牌,而是一面已经泛黄的旌节,他用尽全力高声道:“中郎将张骞、向导甘父,奉圣旨持节出使西域归来,请各位放行!”
“您是张骞张大人?”本来在一旁看热闹的城门卫值班司马赶紧上前亲自检查了张骞的旌节,道,“陛下年年传旨,如果张大人回来一定要以将军凯旋的礼节迎接您进城!”
在城门尉当班司马的命令下,我们全部当值的将士立正向张骞行礼,当班司马亲自骑快马入城,向中垒尉衙门通报张骞回到长安的消息。
在等待中垒尉派仪仗接张骞的过程中,有同袍赶紧给张骞端来饮水,并帮昏迷的甘父饮下。我告诉同袍们最好有甜水,立即有人去拿了蜂蜜融化在水里喂给甘父。
张骞朝我笑笑,向我简单讲述了匈奴人甘父是如何对他忠心耿耿,救他脱离匈奴境内的事迹,简单来说就是奋不顾身,奋勇杀敌,有危险先去,有吃的先给张骞吃,有觉先让张骞睡。
张骞口中的甘父和我想象中的匈奴人完全不一样,是个有情有义顶顶忠心的大英雄,这在当时稍稍改变了我对匈奴人的刻板印象,让我知道匈奴人中间也有忠义之士。
少顷,喝了蜂蜜水的甘父悠悠醒转,张骞见后心下大定,紧紧握住甘父的手,点了点头。
这时候,羽林军北军八尉校尉一齐从内城出来迎接张骞,迎接他的还有一顶超大的轿子。张骞让我们把甘父抬上轿子,自己则重新骑上他的红马,同时让中垒尉来接他的军士帮他牵着甘父的黄马。
黄马一声嘶鸣,轿子里的甘父探出头来对着黄马吹了声呼哨,黄马这才安定让军士牵着进了城。
张骞骑在红马上回头朝我点了点头,在北军八尉校尉的簇拥下缓缓消失在横门内、东西市之间的宽阔横门大街上。
后来听司马迁说,皇帝刘彻对归来的张骞非常器重。
刘彻当皇帝不久就派张骞去了西域,一去十三年,中途有消息回来说他被匈奴人抓了又逃出来去了西域,后来几年又杳无音讯,刘彻一度以为他已经挂了。其实这家伙在西域绕了一圈以后准备从“羌线”回国时被羌人抓住又送给了匈奴。他在匈奴又被扣押了好几年,直到抓住匈奴“军臣”单于嗝儿屁、他弟弟左谷蠡王“伊稚邪”篡位造成匈奴内乱的机会,他的副使徐驰才说服被篡位的法定太子於单的支持者放了他们。
在放他们回来的过程中,也非常不顺利,副使徐驰和最后的十几使团成员下都被“伊稚邪”派来的人袭杀,只有张骞和甘父最后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了大汉。
张骞回来传回几个消息让皇帝刘彻非常振奋:第一,匈奴在内乱,很多人不服新单于“伊稚邪”,被篡位的於单更是不甘心,和张骞约定要择机带着支持他的人一起归汉;第二,他在这些年绘制了匈奴主要据点的地图和详细的西域各国地图,以后皇帝再也不用担心北伐将士迷路啦;第三,在西域的西边有个地方叫大宛,那里出产世界上最好的马——汗血宝马。要知道,汉朝军队这么多年始终被匈奴压着打,很大程度是骑兵不如匈奴,而张骞拍着胸脯保证:汗血宝马(哪怕次一等的大宛良马)的素质不仅远超汉地的马,也远远超过匈奴的马。而且汗血宝马和汉军之前以为是最好战马的乌孙“西极天马”相比性能也更佳,他这次能逃回来就是因为他和随从甘父骑着在大宛买的汗血宝马,而追他们的匈奴军官骑着“西极天马”完全跟不上他们。
除此以外,张骞还向刘彻坦白了一件“失节”的事情:他在第一次被匈奴人俘虏时就“被迫”(我觉得应该不是被迫)娶了一个匈奴老婆,生了个混血儿子叫张绵。在第二次从匈奴逃走前,和於单的人达成协议后,他的匈奴老婆就先带着张绵逃到了陇西。现下,他匈奴老婆和儿子还在陇西狄道和秦水源头之间的一处地方等他去接。张骞表示:出使十三年仅自己和向导甘父归汉本不指望什么嘉奖,折节娶匈奴女人更是有罪。
刘彻当然不会计较这些,当即下旨嘉奖张骞和甘父,并表示不会追究张骞的“私生活”问题,反而为了奖励张骞忠于职守,要下旨帮张骞去接回妻儿。
张骞当即表示对皇帝的恩赐感激不尽,同时他告诉刘彻:他妻儿所在的位置地理条件非常好,处于汉人和羌人居住区的交界处。未来打通西域商路后,无论从北线还是羌线来回的商旅都会经过那里,那里往南陆路可以到达汉中、巴蜀,往东经秦水可以汇入黄河,让物流到达黄河沿岸的任何地方。
几年以后,当霍去病攻陷河西之地,西域商贸提上议事日程之后,刘彻按照张骞的意见,在那个距离成纪老兵营大约三百里的地方建立了一个驿站,驿站以张骞之子张绵命名,叫“张绵驿”,张绵也成为这个驿站的第一任负责人。后来,张绵驿成为西域贸易进入大汉的关口,和敦煌的悬泉驿一起起到“海关”的作用。
在张骞的引荐下,“军臣”单于的儿子於单带着忠于他的五千余人归汉,被刘彻封为涉安侯。
於单是个短命的,归汉后因为水土不服数月后就病故去找自己的老爹“军臣”单于了,但是他带来的人既往在匈奴内部都是级别很高的存在,且非常熟悉匈奴内部的军政布局,而且因为痛恨“伊稚邪”,这些人成为了日后大汉对匈作战的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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