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蒙古草原的天还沉在墨汁般的黑里。
巴特尔是被马蹄声惊醒的。声音很急,由远及近,像鼓点一样砸在冻硬的土地上。
他猛地坐起身,摸到手电筒,光柱劈开帐篷里的黑暗。
孟和也醒了,眼神里还带着惺忪,但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几匹?”巴特尔压低声音。
孟和侧耳听了两秒:“三匹。跑得很急。”
两人迅速套上袍子,掀开帐篷门帘。
草原的寒气刀子般割过来,巴特尔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手电光扫出去,照见三个黑影正朝这边飞奔。
马喘着粗气,鼻息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来的是项目组的年轻技术员小苏,还有两个本地的牧民小伙。
三匹马刚冲到帐篷前,小苏几乎是滚下马背的,脸白得吓人。
“围栏……围栏被剪了!”他喘得说不出完整句子,“A区,北边那段,全剪开了!”
巴特尔心头一沉。A区是三千公顷草场里状况最好的区域,上周刚完成围栏架设,计划下个月开始播种改良牧草。
“羊进去了吗?”孟和急问。
一个牧民小伙点头,声音发颤:“进去了……少说两百只,钢巴图家的羊!”
手电光下,能看见他脸上有道血痕,袍子也被扯破了。孟和上前检查,小伙呲牙咧嘴:“他们……他们人还守着,不让我们靠近。我们想拦,动手了。”
巴特尔没说话。他转身进帐篷,从床铺底下抽出一根马鞭。鞭子是老牛皮编的,握柄被磨得油亮。他把鞭子插进腰带,又拿出一把手电筒大小的强光手电——这是伊万上次来留下的,说是苏联边防军用的装备。
“孟和,你去通知其他牧民,能叫多少叫多少。”巴特尔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吓人,“小苏,你去开车,把咱们的相机、测量仪器全带上。另外两个,跟我走。”
“巴特尔老师,他们人多……”小苏犹豫。
“人多怎么了?”巴特尔已经翻身上马,袍摆在晨风里猎猎作响,“草原上评理,不看人多,看谁占着理。”
哈尔滨,清晨六点。
孙卫东被闹钟吵醒时,头还有点昏沉。昨晚和沈墨喝到半夜,说了很多话,也听了很多话。那些关于“人情”和“表格”的争论,在酒精的浸泡下变得柔软,最后融成一种模糊的共识。
他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人眼袋浮肿,但眼睛里有光。今天要去哈工大谈校园音乐节的事,这是试点第一步,不能掉链子。
桌上摊着沈墨给的那份文件夹。孙卫东翻开,找到可口可乐在哈工大的活动记录。去年九月,他们在主楼前搞过一场“美式摇滚派对”,请了个不知名的留学生乐队,送可乐,送印着logo的t恤。效果不错,现场去了三四百学生。
但记录下面,沈墨用红笔写了一段批注:
“问题:1.活动依赖实物赠送,成本高;2.音乐风格与本土学生审美有隔阂;3.后续无持续性互动。建议:我们的活动应侧重参与感和情感联结,而非单纯物质刺激。”
孙卫东盯着那段话,脑子里开始转。
参与感。情感联结。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起来,声音还带着睡意:“谁啊……这么早……”
“老四,我,孙卫东。”
“孙哥?”那边的声音清醒了些,“咋了?”
“问你个事儿。”孙卫东点了根烟,“你们学校那个‘黑土地乐队’,还在吗?”
“在啊,上周还在食堂门口唱来着。主唱是我室友,吉他弹得贼溜。”
“他们原创还是翻唱?”
“都有。原创居多,写东北,写家乡,写得挺带劲。”
孙卫东深吸一口烟,笑了:“行,我知道了。今天中午,我请你和你室友吃饭。地点你定。”
挂了电话,他走到窗前。天刚蒙蒙亮,厂区里已经有工人在走动。远处,松花江上的晨雾还没散,像一条乳白色的纱带,温柔地缠绕着这座城市。
他想起昨晚沈墨说的话:“咱们要把你的人情,装进我的表格里。”
也许,他已经知道该怎么装了。
莫斯科,晚上七点。
“国家咖啡馆”的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伊万坐在靠墙的位置,看着对面那个叫索洛维约夫的男人。
索洛维约夫大概五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灰色的西装,领带打得很紧。他吃饭的姿势很讲究,刀叉从不碰出声音,咀嚼时嘴唇闭着。但伊万注意到,他手腕上那块表是瑞士货,在苏联,这块表能换一辆伏尔加轿车。
“伊万先生,”索洛维约夫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安德烈说,您是做正经生意的。”
“正经生意。”伊万点头,“木材加工,出口建材。”
“建材。”索洛维约夫重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玩味,“哈巴罗夫斯克那个厂子,停产八年了。机器锈了,屋顶漏了,铁轨都埋在雪里。您买它做什么?”
“翻新。”伊万说,“翻新之后,生产符合国际标准的建材,出口到中国,到东南亚。”
“需要很多投资。”
“我们有资金。”
索洛维约夫笑了。那笑容很淡,像水面上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
“伊万先生,您知道在苏联,什么叫‘有资金’吗?”他端起酒杯,轻轻晃着里面的伏特加,“去年,国家银行给远东渔业公司批了五百万卢布贷款,让他们更新渔船。您猜最后怎么样?”
伊万没说话。
“最后,那五百万变成了十艘永远造不好的渔船,变成了某个局长在黑海边的度假别墅,变成了他女儿在巴黎买的几件衣服。”索洛维约夫喝了一口酒,“钱就像水,倒进沙漠里,眨眼就没了。”
包厢里安静了几秒。窗外的莫斯科灯火通明,但那些光看起来很远,很冷。
“索洛维约夫局长,”伊万开口,“我们的钱不会变成沙漠里的水。它会变成机器,变成产品,变成工资发到工人手里,变成税收交到国库里。”
“很美好的愿景。”索洛维约夫放下酒杯,“但愿景不能当饭吃。我需要看到更实在的东西。”
伊万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信封,推过去。信封很薄,但索洛维约夫拿起来时,能感觉到里面有张硬卡片。
“这是什么?”
“瑞士银行的账户信息。”伊万说,“首付款已经到账了。尾款,等所有手续办完,三天内到账。”
索洛维约夫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卡片。他看得很仔细,手指在卡片上摩挲,像是在确认它的真实性。然后,他把卡片放回信封,塞进自己的西装内袋。
“您是个爽快人。”他的笑容真诚了一些,“但伊万先生,我还需要您一个承诺。”
“您说。”
“这个厂子,您必须真的做起来。”索洛维约夫盯着他,“不是做样子,不是洗钱,是真的生产,真的出口,真的创造就业。因为如果它倒了,会有人问——当初是谁批准了这个项目?是谁让外资收购了我们的‘工业遗产’?”
伊万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贿赂,这是一场捆绑。索洛维约夫要的不仅是钱,还要政绩,要一个能写进报告里的“成功案例”。
“我承诺。”伊万说,“三年内,那个厂子会是哈巴罗夫斯克州的外贸明星企业。”
“好。”索洛维约夫举起酒杯,“为了合作。”
两只酒杯碰在一起。伏特加很烈,烧过喉咙时像吞了一口火。
蒙古草原,清晨五点,天边开始泛出鱼肚白。
巴特尔骑马赶到A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三百米长的围栏被整段剪断,铁丝网像被撕破的渔网,软塌塌地垂在地上。围栏里面,两百多只羊正在啃食刚刚冒头的草芽。那些草芽很嫩,是草原熬过一个冬天后,拼尽全力挤出的第一抹绿。
羊群边上,站着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裹着镶银边的蒙古袍,手里拎着根套马杆。那是钢巴图。
孟和也带着人赶到了,十几个牧民,有的骑马,有的骑摩托车,手里拿着马鞭、木棍,脸色铁青。
两拨人在晨光中对峙。风从草原深处吹来,带着草根和泥土的气息。
“钢巴图!”孟和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传得很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钢巴图啐了一口唾沫:“什么意思?我的羊饿了,找草吃,有什么问题?”
“这是项目组的试验田!”孟和指着被破坏的围栏,“上周刚围起来的,草还没长起来,不能放牧!”
“草原是大家的草原,什么时候成你们项目组的了?”钢巴图冷笑,“你们从城里来的,拿着外国人的钱,划块地就说不能放牧。那我们牧民吃什么?喝西北风?”
他身后的几个牧羊人跟着起哄,声音粗野。
巴特尔翻身下马。他走到被剪断的围栏前,蹲下身,仔细查看断口。铁丝是被专业工具剪断的,切口整齐,不是临时起意能做到的。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钢巴图的人,最后定格在一个年轻牧民脸上。那小伙子眼神躲闪,右手下意识地往身后藏。
“剪铁丝的工具,还在身上吧?”巴特尔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年轻牧民脸色一变。
巴特尔站起身,走到钢巴图面前。两人相距不到两米,能看清对方眼睛里的血丝。
“钢巴图,这片草原退化到什么程度,你比我清楚。”巴特尔说,“去年冬天,你家的羊死了多少?三十只?五十只?因为草不够吃,羊饿得皮包骨头,一场雪就冻死一片。”
钢巴图的脸色阴沉下来。
“你现在放羊进来,啃这些刚冒头的草芽,是在断草原的根,也是在断你自己的后路。”巴特尔的声音提高了,“等这片草原彻底沙化,你的羊吃什么?沙子吗?”
“你少吓唬人!”钢巴图吼道,“我在这片草原放了三十年羊,不比你懂?”
“你放羊是把草连根啃掉,是让老鼠打洞,是让草原一块一块变成沙漠。”巴特尔毫不退让,“我们是在救草原,是在让草长起来,长密,长得能养活更多的羊。你看不懂吗?”
晨光越来越亮,东方的天空被染成金红色。草原醒了,鸟开始叫,远处的河流传来冰面碎裂的脆响。
钢巴图身后的一个老牧民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巴特尔老师……你们那个改良草种,真的能长起来?”
“能。”巴特尔转向他,语气缓和了些,“我们从苏联引进的品种,耐旱,长得快,蛋白质含量比本地草高三成。羊吃了长膘快,产奶多。”
老牧民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钢巴图:“头儿……要不,咱们先看看?如果真能长起来……”
“看什么看!”钢巴图打断他,“他们是骗人的!拿了外国人的钱,在这瞎折腾!等钱花完了,人走了,留下个烂摊子,谁收拾?”
他举起套马杆,指向巴特尔:“今天我把话撂这儿——这片草原,我说了算。你们想搞什么项目,得经过我同意!”
气氛瞬间紧绷。孟和这边的人握紧了手里的家伙,钢巴图那边的人也往前逼了一步。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颠簸着驶来,在人群外停下。车门打开,小苏跳下车,手里捧着一个方形的机器——是录像机。镜头盖已经打开,红色的录制灯亮着。
“钢巴图先生,”小苏的声音有点抖,但努力保持着镇定,“刚才您说的话,我们都录下来了。破坏项目设施,非法侵入试验田,这些都可以作为证据,交给旗里,甚至交给乌兰巴托。”
钢巴图的脸色变了。他盯着那台录像机,像是盯着一条毒蛇。
“另外,”小苏从车里又拿出一沓文件,“这是项目组和旗政府签订的正式合作协议,上面有旗长的亲笔签字。这片草场,未来三年由项目组全权管理。您今天的行为,已经涉嫌违法。”
晨光完全出来了,金灿灿地洒满草原。风吹过,枯草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钢巴图站在光里,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看看录像机,看看那沓文件,再看看身后那些开始动摇的牧民。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巴特尔脸上。
巴特尔迎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
漫长的十几秒后,钢巴图狠狠啐了一口,转身:“我们走!”
“羊!”孟和喊道。
钢巴图头也不回:“赶出来!”
牧羊人们挥舞套马杆,把羊群往围栏外赶。羊咩咩叫着,不情愿地挪动。铁丝网被踩得更加凌乱,草地上留下杂乱的蹄印。
巴特尔看着羊群离开,看着钢巴图的人骑马远去,消失在晨光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握鞭子的手心里全是汗。
“把围栏修好。”他对孟和说,“今天之内必须修好。”
“那钢巴图……”
“他还会来的。”巴特尔望着远方,“但下次,他得换个方式了。”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草原被染成一片金黄。远处,有鹰在天空盘旋,翅膀张开,像是拥抱这片古老的土地。
巴特尔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被羊啃过的草芽。草芽很嫩,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液,在阳光下像一滴眼泪。
他把草芽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苦涩,但苦涩过后,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春天的甜味。
草原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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