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未亮时最冷。
风从北方来，带着山间晨雾的湿气，像细密的针，透过衣袍的缝隙扎在皮肤上。
官道两旁的荒草上凝着白霜，踏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孤狼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刻意控制着力道，感受着脚掌从落地、承重到离地的整个过程。
腿上的刺痛依旧存在，但已从连绵不断的折磨，变成有规律、可预测的钝痛。
这让他能计算出，以现在的状态，全力出刀时能发挥出几成威力。
六成。
最多七成。
够了。
韩十三走在他身前两丈处，脚步看似随意，但每次落脚点都精准地避开碎石、坑洼，甚至某些看似平整、实则土质松软的地方。
这是顶尖轻功高手养成的本能——无需思考，身体自然选择最优路径。
他左臂的衣袖挽起，露出敷过药粉的伤口。
黑血已清，伤口边缘开始结痂，但周围的皮肤仍残留着一圈淡青色。
白三娘的毒，没那么容易化解。
“前面三里，有座废驿。”
韩十三没有回头，声音在晨雾中显得有些缥缈，“我们在那里歇脚，等日头上来再走。”
孤狼“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雾越来越浓。
不是自然的晨雾，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
像是铁锈混合了某种药草的怪异味道。
韩十三忽然停下脚步。
孤狼也几乎同时停下。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官道中央。
雾浓得看不清三丈外的景物，连路旁的枯树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出来吧。”韩十三的声音很平静，“藏头露尾，不是听风楼的作风。”
雾中传来一声轻笑。
很轻，很柔，是个女子的声音，但与白三娘那种刻意伪装的温柔不同，这笑声里带着一种天生的妩媚和慵懒。
“韩先生好敏锐。”
女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难以分辨方位，“难怪楼主说，对付您，不能用寻常手段。”
话音未落，雾忽然动了。
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像有生命般旋转、凝聚，在韩十三和孤狼周围形成八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逐渐清晰——是八个穿着淡青色劲装的人，四男四女，脸上都戴着半张银质面具，遮住鼻梁以上。
他们站的位置很讲究，恰好封死了所有进退角度。
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柄细长的弯刀，刀身泛着淡蓝色的幽光，显然是淬过毒的。
“听风楼，‘雾隐八杀’。”
韩十三目光扫过八人，语气依旧平静，“你们楼主这次倒是舍得下本钱。”
八个青衣人没有说话。
他们甚至没有互相交流眼神。
只是同时动了。
不是扑杀，而是绕着两人开始旋转。
八个人的步法完全同步，速度快得在浓雾中拉出八道淡青色的残影。
弯刀破空的声音连成一片，如同无数毒蜂振翅。
与此同时，雾中的甜腥味骤然加重。
“雾里有毒。”孤狼低声道，屏住呼吸。
“不是毒，是迷药。”
韩十三双手缓缓抬起，一股柔和的气场以他为中心扩散，将两人身周三尺内的雾气逼退。
“‘醉梦散’，吸入多了会让人产生幻觉，行动迟缓。他们是想耗死我们。”
八道青影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刀光在雾中交织成一张淡蓝色的网，缓缓向内收缩。
韩十三动了。
他没有攻击任何一人，而是忽然向右踏出三步，同时左掌拍向虚空。
掌风所至，雾气炸开，露出一道青影。
那是个青衣女子，她显然没料到韩十三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她的位置，仓促间横刀格挡。
“铛！”
掌力击中刀身，弯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青衣女子闷哼一声，倒退三步，嘴角溢血。
但就在她后退的瞬间，左右两侧同时有两道刀光袭来，封死了韩十三所有追击路线。
配合默契，天衣无缝。
韩十三身形一矮，如同游鱼般从两刀之间的缝隙滑过，反手一指，点向右侧青衣人的肋下。
那人反应极快，刀势一转，改劈为削，削向韩十三手腕。
而这时，另外五人的刀也已到。
五刀分取韩十三头、颈、胸、腹、背，角度刁钻，配合精妙，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避无可避。
但韩十三根本就没想避。
他身体忽然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角度扭转，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精准无比地点在最先到达的那柄弯刀刀脊上。
“叮！”
一声清脆的鸣响。
那柄弯刀猛地一颤，持刀的青衣人如遭雷击，整个人向后抛飞。
而他这一退，恰好撞向另外两刀的攻击路线，那两人不得不收刀变招。
就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韩十三已从五刀合围中脱身。
“好一个‘截脉指’。”
雾中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赞叹，“破一点而溃全局。可惜……”
她话音未落，八道青影忽然同时停下旋转。
八个人，八柄刀，同时指向地面。
然后，他们开始以一种奇异的节奏踏步。
脚步落地声整齐划一，如同战鼓，每一声都敲在心跳的节拍上。
孤狼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不是中毒，而是那踏步声与心跳产生了共鸣，让血液流动开始紊乱，内息运转也出现滞涩。
“八荒锁心阵。”韩十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凝重。
“听风楼的压箱底手段之一。小心，这阵法能扰乱内息，时间越长，影响越大。”
八人踏步的节奏越来越快。
孤狼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额角渗出冷汗。
他尝试调整呼吸，对抗那诡异的节奏，但效果甚微。
而八柄弯刀，已再次举起。
这一次，他们不再急攻，而是缓缓向前逼近。
刀尖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嗡鸣，与踏步声混合，形成一种更诡异、更摄人心魄的韵律。
韩十三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奇特的手印。
“小子，”他低声道，“捂住耳朵，闭气凝神。我要破阵了。”
孤狼依言捂住双耳，同时闭住呼吸，将内息沉入丹田。
就在他闭气的刹那——
韩十三动了。
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后，而是向上！
他身形拔地而起，直冲三丈高空。
人在空中，双手猛地向下一按！
“止戈——镇岳！”
一股浩瀚如山的威压从天而降！
那不是真气，不是掌力，而是一种纯粹的“势”。
如同泰山压顶，如同天威降临。
八名青衣人同时闷哼一声，踏步的节奏瞬间被打乱。
那股摄人心魄的韵律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就像野兽面对天敌时的战栗。
韩十三落地，单膝跪地，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强行施展“镇岳”，显然让他本就受损的内腑雪上加霜。
但他争取到了那一瞬间的破绽。
孤狼动了。
在八人节奏被打乱的瞬间，他像一头蛰伏已久的狼，扑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青衣人。
饮血刀出鞘，刀光如血月乍现！
那青衣人正竭力对抗“镇岳”之威，反应慢了半拍。
等他看到刀光时，刀锋已到咽喉前。
他只能横刀格挡。
“铛！”
弯刀挡住饮血刀，但孤狼这一刀凝聚了全部精气神，力道大得惊人。
青衣人被震得虎口崩裂，弯刀脱手飞出。
孤狼刀势不停，顺势下劈。
青衣人急退，但还是慢了——刀锋划过他的右肩，深可见骨。
鲜血喷涌。
而这时，另外七人的刀已到。
七柄弯刀，如同七条毒蛇，从七个方向噬向孤狼。
孤狼不闪不避，刀势一转，横扫！
不是攻向任何人，而是扫向七柄刀的刀身连接处——那是七刀合击最薄弱的一点。
“铛铛铛……！”
七声连响，七柄刀同时被荡开。
但七人配合太默契，一击不中，立刻变招。
三人攻上，三人攻下，还有一人直刺中路。
孤狼陷入绝境。
就在这时，韩十三到了。
他不知何时已站起，双手如穿花蝴蝶，在七柄刀之间游走。
每一次手指点出，都精准地点在刀脊上，让刀势偏移分毫。
就是这分毫之差，给了孤狼喘息之机。
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发力，忍着剧痛，整个人向后倒射而出，脱离战圈。
落地时踉跄两步，但站稳了。
“撤！”
雾中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甘。
八名青衣人闻言，毫不恋战，同时向后飞退，没入浓雾之中，眨眼间消失无踪。
只留下地上一滩血迹，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甜腥味。
韩十三缓缓站直身体，擦去嘴角的血迹。
“为什么放他们走？”孤狼问。
“不是放。”韩十三摇头，看着雾中某个方向，“是他们主动退的。‘雾隐八杀’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刚才那一刀，你伤了一人，破了他们的阵法节奏。再打下去，就算能全歼他们，我们也要付出代价。”
他顿了顿：“而且……雾里还有人。”
孤狼凝神感应，果然在浓雾深处，察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气息。
那气息比“雾隐八杀”更强，更危险。
“听风楼的高手，不止这些。”
韩十三转身，朝废驿方向走去，“先离开这里。雾快散了。”
孤狼跟上。
走出百丈后，浓雾果然开始散去。
天边，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霜白的官道上。
回头望去，那片曾笼罩杀机的浓雾，在阳光下迅速消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孤狼知道不是。
听风楼、白三娘、厉无咎……越来越多的人，正从暗处涌来。
而北邙山，还有更深的迷雾在等着他们。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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