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自动门在庄严身后合拢,将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嗡鸣隔绝。
走廊冷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唯有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少年遗体上那场违背所有医学常识的“过敏惊魂”,监护仪上诡谲闪现的基因乱码,还有彭洁那句低语——“这批头孢曲松钠的分销渠道,最终控股方也指向赵永昌的永昌集团”——所有这些,像一块块冰冷的碎冰,在他胸腔里撞击、堆积,几乎要冻住他的呼吸。
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巧合。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击出回响,一声声,像是催命的更鼓。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没有去看。那条“好奇害死猫”的警告短信,连同发送它的陌生号码,都已深深刻在他脑海里。威胁从抽象的预感,变成了具象的匕首,抵在后心。
“叮——”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让他神经骤然绷紧。梯门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以及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惊疑。他走了进去,按下行政楼的楼层。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镜面般的金属内壁,仿佛随时会映照出另一双窥视的眼睛。
他需要见到丁守诚,立刻,马上。那个二十年前引领他进入基因圣殿,又亲手将大门轰然关闭的导师。那个在电话里,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语气说“有些东西是时候交给你了”的老人。
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锁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短暂地提供了一个喘息之机。他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但少年肩胛骨上那个散发着幽蓝微光的螺旋印记,总在他眼前晃动,越来越清晰,最终与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影像重叠——
不是想象。是真实存在过的。
回忆的闸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轰然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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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夏夜。大学基因工程研究所,地下三层核心实验室。
空气里弥漫着噬菌体培养基特有的微甜气息,混合着仪器散热带来的焦灼感。年轻的庄严,穿着略显宽大的白大褂,额头沁着细汗,正将一份测序凝胶放在紫外灯下。蓝色的荧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
“小庄,过来看!”
丁志坚教授的声音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从实验室最里间的隔离室传来。他是丁守诚的长子,项目实际负责人,一个才华横溢且富有感染力的科学家,眼中总是燃烧着对未知领域探索的火焰。
庄严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走过去。隔离室内,丁志坚正站在一台庞大的第二代基因测序仪旁,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密密麻麻的AtcG序列数据。而在旁边另一块监控屏上,显示着隔离舱内部的实时影像——一个约七八岁的男孩安静地沉睡着,他的肩胛骨皮肤下方,植入着一个不到指甲盖大小的生物相容性传感器,此刻,正透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却稳定无比的蓝色螺旋状光晕。
“看到了吗?就是这个!”丁志坚指着屏幕上的数据流,又指了指男孩肩上的光晕,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我们成功了!‘普罗米修斯序列’不仅在体外细胞系稳定表达,在活体模型中也被成功激活并实现了初步耦合!看这段非编码区的活性……它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一扇我们从未想象过的大门!”
庄严屏住呼吸,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他能感受到这项发现可能蕴含的颠覆性能量,那是对生命自我修复极限的挑战。他看向隔离舱中的男孩,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敬畏与不安的暖流。
“志坚师兄,这……这安全吗?伦理审批……”他下意识地问。
“安全?任何伟大的探索都伴随着风险!”丁志坚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炽热,“伦理?我们正是在为人类谋求更大的福祉!想想看,未来创伤可以瞬间愈合,组织器官可以自主再生,多少绝症患者将因此获得新生!我们是在改写生命的编码,小庄!这是神圣的使命!”
他的话语充满了鼓动性,让年轻的庄严心潮澎湃。
“可是,”庄严的目光再次落回男孩身上,那安静的睡颜让他心头微软,“这个孩子……”
“他是志愿者,也是先驱!”丁志坚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的血型很特殊,是激活和稳定序列的关键因素之一。放心吧,所有的监护都是最高级别的。”
就在这时,实验室厚重的气密门滑开,丁守诚教授走了进来。他当时已是学界泰斗,不常亲自到一线,但对这个由长子主导、寄托了他巨大期望的项目极为关注。他面色沉静,目光先是扫过屏幕上的数据,然后落在隔离舱中的男孩身上,久久不语。
“爸,你看这数据!”丁志坚兴奋地迎上去。
丁守诚微微抬手,制止了儿子的话头。他走到主控电脑前,调出了更底层的原始数据记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眉头渐渐锁紧。
“志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段序列的跨代遗传稳定性数据,为什么没有在报告里体现?还有它对非靶向基因的潜在‘锁链’效应,你们的风险评估做完了吗?”
丁志坚脸上的兴奋褪去了一些,语气变得有些闪烁:“爸,那些都是远期、低概率事件。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突破性的成果,来争取下一笔关键的经费!赵永昌那边已经表达了强烈的投资意向,但他需要看到更实在的‘应用前景’!”
“赵永昌……”丁守诚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丁志坚,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资本的胃口是填不满的。志坚,科学研究,尤其是触及生命本质的研究,急不得,更不能被外部因素牵着鼻子走。”
“我明白,我有分寸。”丁志坚显然不愿多谈,将话题重新拉回数据,“你看这个活性峰值,只要我们能找到更多像这个孩子一样,拥有特殊血型且基因共鸣度高的‘载体’,‘普罗米修斯计划’的成功率将大幅提升!”
“载体……”丁守诚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再次投向隔离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忧虑,又像是某种……决断前的挣扎。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丁志坚的肩膀,“数据备份做好,所有原始记录,尤其是涉及伦理和长期风险的,必须严格封存,仅限于我们核心几人权限。”
“放心吧,爸,都按最高保密规程操作。”
丁守诚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实验室。他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沉重。
那时,庄严并未完全理解丁守诚话语里的深意,以及那沉重背影所承载的东西。他更多沉浸在师兄描绘的伟大蓝图里,被那种开拓前沿的激情所淹没。
直到几个月后,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官方通报是高压灭菌锅老化导致压力过载爆炸,引发线路短路和火灾。丁志坚教授为抢救核心数据,不幸遇难。项目所有资料在火灾中“损毁严重”,被迫无限期终止。
事故现场一片狼藉,焦黑扭曲的金属,碎裂的玻璃,烧毁的电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化学试剂混合的怪异气味。
庄严记得自己当时冲进现场,看到的只有绝望的混乱。他在废墟边缘,捡到了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卷曲发黑,上面是用丁志坚熟悉的笔迹,匆忙写下的几个字,墨迹甚至有些潦草飞散:
“……锁链已成形……镜像……不可逆……”
当时他以为这是师兄关于某个实验现象的记录,悲痛之下,将纸片小心翼翼收起,作为对师兄的念想。
而现在,结合少年身上发生的诡异基因镜像、同步波动,这“锁链”与“镜像”,恐怕指向的是“普罗米修斯序列”那可怕的、连接所有“载体”的共生与制约效应!
而“意外”发生前,他最后一次见到丁志坚,是在实验室走廊。丁志坚面色异常凝重,将他拉到一边,快速低语:
“小庄,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去找我爸……他书房《遗传学原理》第三版,夹着……真正的……备份……”
话未说完,便被匆匆赶来的赵永昌打断。那时的赵永昌,还远没有今日的权势熏天,只是一个精明而富有野心的生物科技公司老板,频繁出入研究所,寻求合作。
“丁教授,关于下一步的产业化方案,我们急需敲定……”赵永昌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地扫过一旁的庄严。
丁志坚立刻收声,恢复了常态,对庄严使了个眼色,便随赵永昌离开。
那是庄严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丁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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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扎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庄严猛地睁开眼,冷汗已经浸湿了白大褂下的衬衫。办公室的寂静压迫着他的耳膜。
原来,一切早已埋下伏笔。
丁志坚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意外!那场火灾,是为了掩盖“普罗米修斯序列”不可控的真相?是为了销毁那些指向伦理灾难和长期风险的原始数据?还是……为了某些人,比如赵永昌,能够彻底掌控这项技术,扫清障碍?
而他的老师丁守诚,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当年的忧虑和沉默,是未雨绸缪,还是……同谋后的愧疚?
父亲庄建国呢?他紧随其后的“心脏病发”,是巧合,还是因为他察觉了儿子死亡的真相?
那个作为早期“载体”的男孩,后来去了哪里?是死在了那场“意外”中,还是……以另一种身份,活了下来?那个坠楼的少年,与他、与那个男孩,又是什么关系?
无数疑问像毒蛇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不能再有任何犹豫。
庄严深吸一口气,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车钥匙。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带来一丝诡异的镇定。
他必须立刻去丁守诚家。那本《遗传学原理》第三版,里面是否真的藏着丁志坚用生命留下的、关于“普罗米修斯计划”的真正备份?那是否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他拉开办公室的门,大步走向电梯间,步伐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
医院停车场,夜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却无法冷却他血液中奔涌的寒意。他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引擎的低吼在寂静的地下车库回荡。
车子缓缓驶出医院大门,汇入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后视镜里,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再次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这一次,庄严没有感到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感。
螺旋已经转动,风暴已然降临。他正驶向风暴的中心,驶向那段被刻意埋葬的往事,驶向一个可能彻底颠覆他过往认知、甚至动摇整个生命伦理基石的——
深渊真相。
而他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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