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的不是山,是整个西域。
从葫芦湾地底深处炸开的能量,像一颗被踩烂的毒疮,脓血(混乱的阴气)带着剧痛(地脉的痉挛)沿着看不见的脉络,一路向西,狠狠撞在了天机阁所在的“圣城”地基上。
观星台晃得像风浪里的船。
苏晚晴刚把林昭扶到铺了软垫的石榻上,手里药碗还没来得及递过去,脚下就猛地一颠!褐色的药汁泼出来,烫在她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她“嘶”地抽气,却没松手,而是死死护住药碗,另一只手撑住墙壁。
林昭更糟。她本就靠着,这一晃,整个人从榻上滑下来,额头磕在石凳边缘,闷响一声。血立刻渗出来,顺着苍白的太阳穴往下流,红得刺眼。
“昭!”萧凛两步冲过来,单膝跪地,用手去捂她额头的伤口。血很热,透过指缝往外溢,怎么都捂不住。
林昭没喊疼,甚至没什么表情。她只是睁着眼,看着穹顶上那些因为震动而疯狂摇摆的星轨铜仪,眼神空茫茫的,像丢了魂。
“是……炸了。”她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呓语,“裴照那边……动手了。”
萧凛的手顿了一下。他想起那份急报——“预计接敌,午时。”现在已是未时。也就是说,那声传遍西域的“闷响”,来自万里之外,发生在至少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足够一场仗打完,足够很多人……再也回不来。
明尘少主踉跄着从楼下跑上来,月白长袍沾满了灰,袖口还撕破了一块。他脸色比林昭好不了多少,扶着门框才站稳,喘着气:“地脉……地脉刚才剧烈震荡!源头……在东海葫芦湾一带!能量读数……飙升后又暴跌,但……但残留的紊乱值极高!”
他看向林昭,声音发颤:“林夫人,裴将军他们……是不是用了……那个法子?”
林昭没回答。她撑着萧凛的手臂,慢慢坐直身体,额头的血还在流,滑过眼角,像道红色的泪痕。她抬手,不是去擦血,而是按在自己胸口——那里,隔着衣料,能感觉到那个盒子冰冷的轮廓,以及……一丝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类似“共鸣”的震颤。
盒子在动。不是之前那种规律的搏动,而是一种……哀鸣般的、断断续续的颤抖。
仿佛它也感受到了万里之外那场爆炸的惨烈,以及爆炸后,某种更庞大、更暴怒的东西,正在苏醒。
“不止。”林昭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他们成功了……也失败了。”
她看向明尘,眼神聚焦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成功炸伤了它。但没炸死。现在它应该很疼,很生气……正在发疯。”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脚下又是一阵剧烈的、持续的震颤。这次不是一下,而是像有个巨人在用脚跺地,咚!咚!咚!节奏沉重而狂躁。观星台角落,一座青铜星晷“哐当”倒地,摔断了指针。
明尘脸色惨白:“它在……撞击?撞击陆地?”
“或者是在拆山。”萧凛接话,声音冷硬。他撕下自己里衣干净的布条,小心地给林昭包扎额头。动作很轻,但手很稳。“葫芦湾两侧是峭壁。如果它撞塌了山体……”
“要么被埋,要么脱困。”林昭接上,顿了顿,“以它的性子,埋不住。”
那就只能是脱困。带着一身伤,和满腔被蝼蚁激怒的暴虐,重新回到海上。下一次,它会去哪里?登州?杭州?还是直接沿着大江逆流而上,把怒火泼进内陆?
观星台里一片死寂。只有脚下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闷响,和远处建筑倒塌的轰隆声。
林昭忽然推开萧凛的手,挣扎着站起来。她眼前黑了几秒,扶住石桌才没倒下。额头的布条很快渗出新血,但她不管,只是盯着明尘:“‘星源洗涤’传出去的信息……有回应吗?除了地脉震动,有没有……别的‘动静’?”
明尘一愣,随即明白她在问什么。他快步走到水晶球旁,双手虚按,闭上眼睛,眉心那点星芒印记微微亮起,感应着那些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信息回流”。
片刻,他睁开眼,眼神困惑又震惊:“有……但很怪。不是清晰的信息,是……很多很多杂乱的‘意念碎片’。恐惧,绝望,但也有一些……很硬的、不肯服输的东西。像沙子里的碎铁渣,硌牙。”
他试图描述那些感觉:“有人想着‘死也要咬下你一块肉’,有人想着‘孩子快跑’,有人想着‘地稳住’……太杂了,成千上万,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清。”
林昭听着,脸上却慢慢浮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
“这就够了。”她轻声说,“他们要的就是杂。越杂,说明人越多。人越多……”
她没说完,但萧凛懂了。人越多,那股“聚念成势”的可能性,就越大。哪怕现在只是碎铁渣,但只要足够多,足够烫,也能把怪物烫掉一层皮。
“可还不够。”林昭笑容敛去,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这些‘念’太散了,像没头的苍蝇。得有人……给它们一个方向。一个所有人都能听懂、都愿意跟着喊的方向。”
她转身,走向观星台那扇面向东方的、巨大的雕花木窗。窗外,是西域特有的、荒凉而壮阔的景色:赭红色的裸露岩壁,铁灰色的天空,远处雪山皑皑的尖顶。风很大,卷着沙粒打在窗棂上,啪啪作响。
这里太高了,也太远了。远到听不见东海的哭声,闻不到血火的焦臭,感受不到脚下土地一寸寸开裂的恐惧。
天机阁的弟子们依旧在有序地穿梭,修复震坏的仪器,低声交换着观测数据。他们脸上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隔岸观火”的疏离——灾祸在远方,虽然可怕,但暂时烧不到这片被星辰庇佑的净土。
这种“超然”,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林昭心里。
她忽然想起李老栓。那个被尿憋醒、却看见末日的老渔民。他瘫在甲板上,裤裆湿透时,心里在想什么?大概不会是什么“天道平衡”、“星辰轨迹”。他想的,大概只有“完了”,或者“海神爷饶命”。
还有葫芦湾那些点燃烧饵球、驾船冲向巨兽的人。他们最后那一刻,脑子里转的,也绝不会是精妙的阵法或深奥的哲理。
是“换一个够本”。
是“孩子快跑”。
是“地稳住”。
是最简单、最粗粝、也最真实的……人话。
林昭的手按在冰冷的窗棂上。木头纹理粗糙,磨着掌心。
“明尘少主。”她没回头,“天机阁的‘星光传讯’,能把我的话……变成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东西吗?不一定是文字,可以是图画,是歌谣,是茶楼说书人的段子,是小孩跳房子时唱的顺口溜。我要它一夜之间,贴满大晟所有还能站着的城墙,响在所有还能喘气的人的耳朵边。”
明尘怔住:“这……阁规严禁干涉凡俗……”
“那就改规矩。”萧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或者,朕帮你改。”
明尘喉结滚动,看向林昭。林昭也正看着他,额头的血渍未干,眼神却亮得灼人,那里面有恳求,有决绝,也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信任——信任他能做到这件“前无古人”的事。
“需要……需要准备。”明尘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且,传这么具体的‘意象’,消耗会比单纯传递信息大十倍不止。可能……可能把这次‘星源洗涤’最后残余的星力,一次性抽干。未来三个月,观星台所有大型阵法,包括……”
“包括维持阁主生机的养星阵。”林昭替他说完。她转过身,背靠着窗,风从她身后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但声音很稳:“我知道。所以,这是赌。赌我们的‘话’,比星力更能救命。”
明尘闭上眼。他想起阁主昏迷前最后的叮嘱:“护住‘异星’,她是变数,也是希望。”希望……如果连人都死光了,希望种在哪里?
他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点犹豫被碾碎了:“给我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我要调整所有剩余星力的输出频段,把它们‘编译’成……凡人五感能接收的‘信息洪流’。”
他转身匆匆下楼,袍角卷起一阵风。
林昭这才觉得累,顺着窗棂滑坐在地。萧凛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揽进怀里,用披风裹住。她额头靠在他肩上,血渗进玄色的衣料,晕开一小片更深暗的湿痕。
“写吧。”萧凛低声说,“想说什么,就写什么。骂街也行。”
林昭笑了笑,没力气说话。她看着窗外那片铁灰色的天,脑子里却闪过无数画面:码头的阳光,江南的烟雨,黑石岛的火光,苗疆少女阿兰娜晶亮的眼睛,还有……裴照那张总是绷着、却会在看到百姓送豆腐时柔和一瞬的脸。
她忽然推开萧凛,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桌边。苏晚晴默默递上纸笔——不是天机阁的雪浪笺,是寻常的、微微泛黄的竹纸。笔也是普通的狼毫,笔尖有点分叉。
林昭提笔,蘸墨。墨是刚研的,很黑,很浓。
她落下第一个字。
不是“告”,不是“谕”,是“兄弟”。
“东海的兄弟们,我是林昭。”
她写得很慢,字不算好看,有些笔画因为手抖而歪斜。但她写得很用力,每一笔都像用刀刻进纸里。
“我知道你们正在经历什么。海里的怪物,它叫‘夔牛’。它不是神,不是天罚,它就是个饿了不知道多少年、被地底漏出来的‘脏东西’喂醒了的畜生。”
写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抬头问苏晚晴:“‘脏东西’这三个字,用星光传出去,能让人明白是‘混乱阴气’吗?”
苏晚晴眼眶发红,用力点头:“能!就算不明白,也知道不是好东西!”
林昭继续写。
“它吃地气,地不稳了,房子会塌,田会陷,海水会倒灌。它吃饱了,咱们所有人都得死。”
“躲没用。逃没用。求神拜佛?神佛要是管用,它就不该醒。”
“唯一的活路,是咱们自己把它弄死。”
她开始写“方法”。不是高深的阵法,不是复杂的仪式。就是最土的办法:找点东西——沙子、石头、断刀烂铁、甚至海蜥流出来的蓝血——和在一起,捏成个团子,圆的扁的都行。捏的时候,脑子里只想一件事:脚下的地,给老子稳住!海里的畜生,给老子锁死!
“别问为什么。就当是……给这狗日的老天爷,烧一炷最硬的香。”
“一个人想,没用。十个人想,也没用。要所有人,所有还能喘气、还能恨、还能想‘凭什么’的人,一起想!”
“午时三刻,已经过了。但没关系,下一个时辰,下下一个时辰,只要它还没死,咱们就想!一直想!想到它疼,想到它怕,想到它滚回海沟最底下,再也他娘的别出来!”
写到后面,她手抖得厉害,字迹几乎难以辨认。额头的布条全被血浸透,血滴下来,落在纸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萧凛想让她停下,却被她一眼瞪了回去。那眼神凶得像护崽的母狼。
最后一段,她几乎是咬着牙写完的:
“我知道,很多人正在死,很多人已经死了。我没办法救他们。我能做的,就是把这话传出去,告诉所有还活着的人——你不是一个人。”
“你身边的每个人,渔村里,县城里,军营里,甚至京城里,都有跟你一样,捏着泥巴团子,心里骂着同一句话的人。”
“咱们的念,是散的,是碎的。但千千万万碎铁渣聚在一起,也能扎穿最厚的甲!”
“今日他人赴死,我等可安寝否?!”
“铸钱!聚念!锁海!屠神——!!!”
最后一个叹号,笔锋划破了纸张。
林昭丢下笔,整个人脱力般向后倒去。萧凛接住她,感觉她轻得像一片叶子,浑身冰凉,只有额头伤口那里烫得吓人。
苏晚晴流着泪,把那张染血的纸小心吹干,折好,飞奔下楼。
半个时辰后。
天机阁观星台,所有残余的星力被彻底抽空,化作一道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瀚的“信息洪流”,以圣城为中心,向着东方,向着那片血与火的大地,奔涌而去。
它越过雪山,掠过草原,穿过城镇与村庄。它化成墙上的告示,茶楼的说书,孩童的歌谣,深夜更夫沙哑的吟唱。它不讲道理,不摆证据,只用最直白的话,把血淋淋的现实和孤注一掷的办法,砸进每一个听见、看见的人的脑子里。
那一夜,大晟无数城池,通宵未眠。
而西域圣城,观星台核心,维持阁主生机的养星阵,光芒彻底熄灭。
水晶棺椁中,阁主灰败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沉黯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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