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初，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两周，南都市第三实验小学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数学老师王老师抱着一叠习题册，走在去往五年级四班的路上。她原本是试点班的数学老师，对“智慧课堂”平台带来的数据化教学感触颇深。她虽然年轻，但也隐隐感觉到了李老师那样的老教师所担忧的问题。
路过五年级三班的教室时，她习惯性地朝里面望了一眼，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教室里，每一个学生面前都摆着一台“星火启学”教育平板。屏幕上闪烁的光芒，映着一张张专注而又略显疲惫的脸。这景象和她之前带的试点班一模一样。
王老师愣住了。她清楚地记得，试点项目仅限于五年级二班。她快步走到教室后门，找到了三班的班主任。
“刘老师，你们班……这是怎么回事？”王老师指着教室里的平板，满脸困惑。
刘老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变成一种理所当然的兴奋：“王老师，你还不知道？校领导看你们试点班效果那么好，就决定把成功经验推广开来。现在我们整个五年级，都在用‘智慧课堂’了。”
“整个年级？”王老师感到了震惊，“星火科技那边知道吗？这还在试点阶段，很多问题都还没解决。”
“哎呀，等他们都解决了，黄花菜都凉了。”刘老师压低了声音，“现在是抢时间的时候。校领导下了死命令，要求我们所有科任老师，必须在期中考试前，带着学生完成整个学期70%的课程内容。这可是硬指标，直接和我们的绩效挂钩。”
王老师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了李浩团队来访时，那些关于“情感连接”、“教育本质”的讨论。言犹在耳，可现实的走向却完全背道而驰。学校的管理层显然只看到了数据报告上那条飙升的“效率曲线”，并将其粗暴地复制、放大，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教学“大跃进”。
就在王老师为学校的冒进感到忧心忡忡时，一场新的风暴正在家长群里悄然酝酿。
林帆的妈妈像往常一样，在晚饭后打开了手机，查看五年级二班的家长群。群里几百条未读信息，让她心里一跳。
她点开信息，一张截图赫然出现在屏幕上，旁边还跟着一段充满炫耀意味的文字。
“我儿子太牛了！这个平板的‘超前学习’功能简直是神器！我们解锁了初中三年的全部数学课程，孩子一个周末就把所有知识点都‘刷’完了！现在正在做初三的模拟考卷呢！”
截图上，是一个学习平台的完成界面，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初中数学（人教版）全部课程已完成”，完成度100%，旁边还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金色奖杯。
这张截图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几百人的家长群里瞬间引爆。
“天啊！一个周末学完三年数学？这是真的吗？”
“怎么解锁初中课程？我怎么没找到？”
“这个功能是要另外付费的！我刚问了，不便宜！”
“张磊爸爸，快分享一下经验！我们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啊！”
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变为巨大的焦虑和攀比情绪。不过几分钟，群里的讨论焦点就从“这可能吗”变成了“我们怎样才能做到”。那些原本还在为孩子这个学期的学习发愁的家长，仿佛一夜之间就被卷入了一场新的、更高级别的军备竞赛。
林帆的妈妈看着手机屏幕，手心渗出了汗。她看了一眼正在用平板做作业的儿子，林帆的进度条显示他刚刚完成今天五年级的学习任务。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慌感攫住了她。
与此同时，星火科技总部，李浩收到了项目试点以来的第一份正式月度数据报告。
项目经理张伟的表情混杂着兴奋与不安。
“李总，数据出来了。非常……惊人。”
李浩接过平板，打开了报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学生成绩分布的变化图。与一个月前相比，原本呈现正态分布的纺锤形图表，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两头高、中间低的“m”形。
“学生的成绩方差，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大。”张伟的声音有些干涩，“排名前10%的学生，学习进度快得不可思议，他们已经开始自学六年级甚至初一的内容。但是……排名后10%的学生，进度几乎停滞，甚至出现了倒退。后台数据显示，这部分学生登录平台的频率和时长都在持续下降，有几个学生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完成任何学习任务了。我们的在他们的档案上，标注了一个新名词：数字厌学。”
李浩沉默地滑动着屏幕。惊喜与不安，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顶尖学生的潜力被极大地激发，这是他乐于见到的。但底层学生的沉沦，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他设想的用技术弥合教育鸿沟，在现实中却变成了拉大鸿沟的加速器。
“还有一件事。”张伟的脸色更加凝重，“我们在一些二手交易网站和技术论坛上，发现了这个。”
他打开了另一个页面。页面上，一个帖子赫然写着：破解星火启学平板，永久解锁全部付费课程，包括小学、初中、高中所有奥数、培优、超前学习内容，仅需500元！下面还附带着几张已经成功破解的平板界面截图，以及大量的咨询跟帖。
李浩点开帖子仔细查看，发现所谓的其实只是绕过了支付验证系统。技术人员在回复中明确表示：我们只破解了支付锁，可以解锁星火科技一些还没正式上线的课程，以及那些防止过度超前学习的限制。但课程内容本身还是需要星火平台的服务器支持，不可能免费使用。
实验正在失控。
学校在滥用，家长在攀比，学生在分化，黑市在狂欢。每一个参与者，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个原本精心设计的教育实验，推向一个未知的、混乱的深渊。
李浩关掉平板，靠在椅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办公室里很安静，他能听到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声。失控固然可怕，但失控本身，也带来了正常实验环境下永远无法获得的、最真实、最宝贵的数据。
他看到了人性的贪婪、焦虑、短视，也看到了技术在这些复杂人性面前的无力与脆弱。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刚刚4岁的儿子。
这些数据，这些混乱的、真实的、甚至有些丑陋的数据，或许并不能帮助星火科技赚到更多的钱，但它们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教育变革之路上的所有陷阱和歧路。
也许，趟过这些坑，看清这些路，才能为自己的孩子，为下一代的孩子，铺就一条真正通往未来的、更好的教育之路。
想到这里，李浩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实验必须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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