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的绝望如同实质的浓雾，几乎要将每个人溺毙。爷爷苏老柱的咳嗽声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奶奶周氏无声的流泪更让人心碎。赵氏的哭嚎和苏明德的蜷缩，则像是这个家即将分崩离析的最后征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一个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像利刃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爷，奶，爹，娘，大伯，三伯，三伯娘，青松哥，秀秀姐。”
苏晚晚走到屋子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位家人。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坚定。这反常的镇定，让几近崩溃的赵氏都暂时停止了哭闹，红肿着眼睛看向她。
“晚晚……”李慧心担忧地唤了一声，怕女儿是刺激过度。
苏晚晚对母亲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提高了些许，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
“朝廷不赦，是天意，我们改变不了。但如果我们自己先放弃了，那才是真的完了！”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涟漪。
“完了？怎么没完？”赵氏带着哭腔反驳，“回不去了！一辈子都得在这鬼地方当罪民！还能有什么指望？”
“指望就在我们脚下！”苏晚晚斩钉截铁，她伸手指向窗外，“看看我们开出来的那些地！看看晚晚育的那些苗！看看我们腌的那些菜！这些是什么？这些是我们用双手刨出来的活路！是实打实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她的目光灼灼，依次看过苏明义、苏青松这些付出了最多汗水的人：“朝廷不让我们回去，但我们靠自己，让这片不毛之地长出粮食，让这破屋子能遮风避雨，让我们一家人能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这难道不是本事？这难道不比回去看人脸色、仰人鼻息更强？”
苏明义原本赤红的眼睛动了动，他看向自己布满老茧和血口的手掌，又想起那些在犁铧下翻开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地，那股熟悉的、属于庄稼汉的不屈劲儿，似乎被唤醒了一丝。
苏晚晚又看向瘫在炕上的爷爷奶奶，声音柔和了些，却依旧有力：“爷，奶，我知道你们想叶落归根。可根是什么？根是家人在的地方！只要我们全家人一条心，劲儿往一处使，把寒石村建成咱们新的家园，让您二老能吃饱穿暖，安享晚年，这里就是我们的根！”
奶奶周氏浑浊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她伸出枯瘦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爷爷苏老柱的咳嗽也缓了些，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向站在屋子中央的孙女，那眼神里，有悲怆，有震惊，也有一丝极微弱的、被点燃的光。
“说得好听！”赵氏却不吃这套，她指着苏晚晚，语气尖刻，“建新家园？拿什么建？就凭那几棵破苗？那几块腌菜？晚晚，你年纪小，不知道没根没基的苦！咱们现在是罪籍！是流犯！子孙后代都翻不了身！永远低人一等！”
“那就让子孙后代不再低人一等！”苏晚晚毫不退缩地迎上赵氏的目光，她的话掷地有声，“三伯娘，青松哥还能读书！只要他肯用功，未必没有出路！秀秀姐学了绣活，手艺越来越好！我们开荒种地，粮食多了就能换钱，换了钱就能供青松哥，就能让秀秀姐嫁个好人家！只要我们这代人把根基打牢，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就能堂堂正正地站起来！”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入了苏青松和苏秀秀的心底。苏青松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苏秀秀攥紧了衣角，看着神色坚定的堂妹，心里那股自怜自艾的愁绪，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冲散了些许。
“可是……盘踞在此，终究是无根浮萍……”苏明德蹲在墙角，闷闷地插了一句，语气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死寂。
“三伯，”苏晚晚转向他，语气诚恳，“浮萍也能生根！咱们现在不是已经在生根了吗？我们有了地，有了苗，有了腌菜，我们还制出了盐！里正王老棍为什么后来对咱们客气了些？不是因为怕我们，是因为我们有用！我们能给村里带来好处！只要我们继续变得更有用，更有本事，谁敢小瞧我们？谁敢说我们永远翻不了身？”
她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父亲苏明远身上：“爹，娘，大伯，三伯，三伯娘，还有青松哥，秀秀姐，小草。朝廷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自己闯一条活路出来！回不去江南，我们就把北疆变成江南！让这片苦寒之地，因为我们苏家的到来，变得不一样！这难道不是比灰溜溜地回去，更了不起吗？”
破屋里一片寂静。
只有苏晚晚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在回荡，像春风，吹散着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她描绘的前景并非空中楼阁，而是基于他们这几个月来实实在在的努力和成果。地，是他们一锄头一锄头开的；苗，是他们精心呵护才存活的；盐，是他们想办法制出来的。这一切，都证明他们有能力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苏明远看着女儿，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骄傲，有心疼，更有一种被点醒的恍然。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女儿身边，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家人，沉声道：“晚晚说得对！”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家之主重新凝聚起来的决心：“朝廷抛弃了我们，但我们不能抛弃自己！爹，娘，”他看向炕上的二老，“儿子不孝，不能带你们回故乡了。但从今往后，儿子一定带领咱们苏家，在寒石村扎下根，让你们，让儿孙，都能挺直腰板活下去！”
苏明义也站了起来，重重一拳砸在自己掌心：“对！老二，晚晚！我听你们的！不就是种地吗？老子有的是力气！把这片荒地都给它种满了！”
苏青松挺直了脊梁，眼神坚定：“二叔，爹，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努力干活！绝不给苏家丢脸！”
就连一直萎靡的苏明德，也被这气氛感染，慢慢从墙角站了起来，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少了些绝望，多了些茫然中的思索。
赵氏看着仿佛瞬间拧成一股绳的男人们，看着眼神发亮的儿女，再看看炕上似乎被注入了一丝生气的公婆，张了张嘴，最终那些抱怨和绝望的话，没能再说出口。她颓然坐回炕沿，但那股歇斯底里的疯狂，却渐渐平息了下去。
苏晚晚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家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未来的路依旧艰难。但只要人心不散，希望，就永远不会真正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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