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然隔着面具，冲她微微颔首示意，算是回应。
“少爷临出去时特意吩咐奴婢给您送些清心养胃的精致吃食过来，沈公子可要奴婢现在就送去您房中？”
月儿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态度十分恭敬谨慎，待他如同对待自家少爷楚洛书一般无二，不敢有丝毫僭越。
沈星然问：“你家少爷还说什么了？”
“回公子，热水正烧着了，一会儿便会有人送来为您沐浴。”
月儿继续垂着眸子，尽量不去直视他面具后的脸，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可闻：“少爷还说，公子素来喜静，不喜喧扰，若无要事，不必特意在公子面前伺候，免得扰了公子清净。”
沈星然道：“东西放下便是，你且下去罢！”
闻言，月儿应了一声“是”，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将食盒轻放在石桌中央，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便悄然后退几步，再次福身行礼，然后才转身，脚步轻盈地退了下去，自始至终，目不斜视。
月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廊下的灯笼穗子也停止了摇曳，庭院重归寂静，只余下风拂过花木的沙沙声，与石桌上食盒缝隙里逸出的、若有似无的甜香。
沈星然缓缓摘下面具，指尖摩挲着冰凉光滑的铁质边缘，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初升骄阳的万丈光芒，流光溢彩，晦暗不明，仿佛蕴藏着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没有立刻去碰触那食盒，反而踱步至方才楚洛书坐过的位置，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掌，轻轻按在那片尚有余温的温润石桌表面。
那里，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那人离去时，衣袖不经意拂过留下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印记。
他将整个手掌完全覆上去，缓缓闭上眼，仿佛在贪婪地汲取这片刻的暖意，又似在隔绝外界纷扰，陷入某种沉思。
“底下人办事，我到底是有些不放心！”
这句话落入沈星然耳中，并未激起半分同病相怜的感慨，反而让他以冰冷无情的理智，精准地剖析出话语背后潜藏的信息。
楚洛书，一个极度自负、习惯于掌控一切细节的领导者。
这种性格，在太平盛世或可称为勤勉尽责的优点，但在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当下，却是足以致命的弱点。
他亲自奔赴城外，看似勤勉体恤，实则是将自己置于最不可控的危险境地，同时也无情地剥夺了下属历练成长、为他分忧解难的机会。
沈星然睁开眼，眸中无半分温情暖意，只有顶级猎人对猎物习性本能的精准判断与冷静评估。
他转身，拎起那尚有余温的食盒，步履沉稳地走向自己在临溪阁的房间。
他需要一个能俯瞰全局、洞察八方动静的制高点，来冷静观察、评估这个意外闯入他视野的“盟友”——或者说，一枚暂时可利用的“棋子”。
步入敞轩，他并未急于将食盒置于案上，而是先走到临窗处，伸手推开那扇雕花精致的木窗。
他足尖在窗沿一点，身形轻盈如燕，几个起落，已悄无声息地纵身跃上房顶琉璃瓦铺就的斜面。
从这里，他能清晰地眺望到通往城外的主要官道方向，车辙痕迹犹新，也能遥遥望见楚洛书乘坐的那辆低调的马车，正碾过城内的青石板路，渐行渐远。
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确认无异样后，才注意到不远处高大的凤凰树上，沈缺正在撕扯着它刚捕获的、尚在挣扎的猎物，血腥气隐隐弥漫。
仔细观察了周遭地势与环境，确保一切尽在掌握，他才飘然落地，回到敞轩内的案前，揭开食盒的盖子。
精致的菜肴，色泽清雅，搭配得当，显然是依照清淡养胃的路数烹制，很符合楚洛书自身的口味偏好。
沈星然执起银匙，慢条斯理地品尝起来。
味道确实不错，但这改变不了任何本质。
这不过是棋盘对面之人抛出的、用以麻痹对手警惕性的糖衣蜜饯。
用完早膳，扬声唤来玄夜。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京中及侯府内外，可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异样？”沈星然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起伏：“萧温瑜和萧珏钰那边，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玄夜躬身趋近，附在他耳边，以极低却清晰的声音快速汇报。
沈星然静静聆听，深邃的眼眸中不起波澜，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沈星然听完，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让我们的人继续乔装分散，融入市井，密切监视，但切记，切勿打草惊蛇，引火烧身，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是！”玄夜领命，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融入庭院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安排好情报网络的运作，沈星然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晨光已彻底化为炽烈灼人的日光，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他想起楚洛书方才离去的那个决绝背影，那份不容置疑的担当与责任感，在他眼中，却显得愚蠢得近乎可笑。
山路崎岖，路面尚还湿滑……
沈星然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棂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他冷静分析时的思绪节拍。
他从不相信什么“亲力亲为”便能换来“心里有底”的虚妄慰藉，他只信奉绝对的武力威慑与绝对的权力控制。
楚洛书此去，看似主动出击，实则陷入了被动的险境。
他亲手将自己置于未知的风险漩涡中心，仅仅为了满足他那可笑又可悲的责任感。
这份“风险”，他沈星然会不动声色地替他抹平。
他也很想看看，楚洛书这颗自视甚高、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棋子，究竟蕴藏着多大的潜在价值，又有多大的可被利用的空间。
至于白锦和楚闻溪那摊子事……沈星然眸色骤然一沉，寒意凛冽。
不过一个青楼女子，竟能让楚洛书和楚闻溪这对兄弟生出如此明显的嫌隙，想来绝非池中之物，应当也是有几分手腕与心思的。
硬碰硬地出手处理？那是下下之策，不仅会打草惊蛇，更可怕的是，恐怕她身后还隐藏着别的、更深的势力在幕后指使操纵。
此事，需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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