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发现风筝翅膀上多了串铃铛时，正蹲在老宅的石阶上系鞋带。
晨光漫过槐树叶的缝隙，在蓝紫色的蝶翼上投下斑驳的光点。那串银铃很小，串在翅膀内侧的骨架上，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风一吹，却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檐角的风铃落进了掌心。
“什么时候挂上的？”他抬头问站在槐树下的江砚州。
江砚州手里正转着那只黄铜线轴，闻言动作顿了顿，耳尖泛起熟悉的红：“早上出门前，在楼下杂货铺买的。”他走过来，蹲在沈星河面前，替他把散开的鞋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老板说，挂了铃铛，风筝飞再远都能听见声儿。”
沈星河指尖碰了碰那串铃铛。冰凉的金属贴着蝴蝶翅膀上的银灰补丁，叮当声混着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某种温柔的呼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丢过的那只风筝——也是蓝紫色的，只是没挂铃铛，断线那天刮着大风，他追了半条街，只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在风里空荡荡地响。
“走吧。”江砚州拉起他，黄铜线轴在两人之间晃悠，银灰色的海钓线垂在地上，像条跟着走的尾巴。
他们没再放风筝，只是沿着老宅附近的巷子慢慢走。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踩上去有点滑，江砚州很自然地揽住了他的腰。沈星河想起八年前也是这样的清晨，江砚州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口，他跟在后面，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晨雾堵住了。
“前面有家豆腐脑，”江砚州忽然开口，指着巷口的老字号招牌，“小时候你总爱加两勺辣椒，辣得直伸舌头。”
沈星河哼了一声：“还不是你抢我的糖包吃。”
那家店确实还在，蓝白条纹的遮阳棚下，老板娘正麻利地往碗里舀豆腐脑。看见他们时，老板娘眼睛一亮：“是砚州和星河吧？好些年没见了，都长这么高了！”
沈星河有些恍惚。老板娘鬓角添了白发，可笑起来的样子，还和当年一模一样。那时候他和江砚州总在放学后来这儿，两碗豆腐脑，一碟糖包，就能消磨半个傍晚。
“两碗咸的，多加香菜。”江砚州熟稔地报出他的口味，然后转头问他，“要辣椒吗？”
“少来点儿。”沈星河说。
老板娘笑着应着，往碗里撒香菜时忽然叹了口气：“那年你走的第二天，星河抱着书包在这儿坐了一下午，点了两碗豆腐脑，凉透了都没动。”
沈星河的手僵了一下。他以为那天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早被人看在眼里。
江砚州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温度透过薄衫传过来，像在说“我知道”。
豆腐脑还是老味道，滑嫩的豆花裹着鲜美的卤汁，香菜的清香混着淡淡的辣味，熨帖得胃里暖暖的。沈星河忽然想起昨夜江砚州在厨房忙活的样子——他说要学做豆腐脑，结果把豆浆煮糊了，厨房飘着焦味，两人笑得直不起腰。
“下午去趟美术馆吧？”江砚州忽然说，“上次看的画展好像还没结束。”
沈星河想起美术馆前的草坪，想起那截断线的余温。他点了点头：“好啊。”
吃完早饭往回走时，风里忽然飘来铃铛声。沈星河抬头，看见蓝紫色的蝴蝶风筝不知何时被江砚州放了起来，正低低地悬在巷口的天空，银铃在风里叮当地响，像在喊他的名字。
“你什么时候放的？”他有些惊讶。
“刚才老板娘说话的时候，”江砚州晃了晃手里的线轴，黄铜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怕它待在袋子里闷得慌。”
沈星河望着那只风筝。它飞得很低，银灰色的线被风扯得笔直，铃铛声随着风忽远忽近，像某种不会消失的回声。
午后的美术馆很安静。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巨大的光斑，几个孩子踮着脚看画展，小声的议论像落在水面的雨点。
“上次没看完的那幅，”江砚州拉着他往展厅深处走，“就在前面。”
沈星河记得那幅画。深蓝色的背景上，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正往云层里飘，线轴掉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几片羽毛。当时他站在画前看了很久，江砚州问他在想什么，他没说——他在想，那只风筝会不会也像他的蝴蝶一样，被什么东西卡住，等着人去捡。
“你看画框角落，”江砚州忽然指着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
沈星河凑近了看。果然，在深色的画布边缘，用银色颜料写着一行极小的字：线的尽头，总有牵挂。
他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画家说，”江砚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展厅特有的回响，“他画这幅画的时候，想起小时候弄丢的第一只风筝。后来才知道，不是风筝丢了，是放线的人没敢握紧。”
沈星河转过头，撞进江砚州的眼睛里。展厅的光落在这人瞳孔里，像盛着一片深蓝色的海。他忽然想起昨夜江砚州说的话——“有些线看着是断了，其实一直都在”。
原来真的有人，会把断了的线，重新接回心里。
“走吧，”江砚州拉起他的手，“去草坪上放会儿风筝。”
美术馆前的草坪上，几个孩子正在比赛谁的风筝飞得高。五颜六色的风筝在天上挤挤挨挨，像片流动的花海。沈星河刚把蓝紫色的蝴蝶举起来，就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叔叔，你的风筝有铃铛！”
“嗯，”沈星河笑了笑，“好听吗？”
“好听！”小姑娘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在唱歌。”
江砚州在一旁转动线轴，风筝慢慢升起来。蓝紫色的翅膀在风里轻轻扇动，银铃叮当地响，引得几个孩子围过来看。
“它飞得好稳啊！”有个小男孩羡慕地说，“我的总往下掉。”
“因为它知道，线在这儿呢。”江砚州指了指手里的线轴，然后看向沈星河，眼里的笑意像被风吹起的涟漪。
沈星河忽然明白，所谓牵挂，从来不是攥紧不放，而是知道无论飞多远，总有一根线在稳稳地牵着。就像此刻的风筝，看似自由地飘在天上，却始终听着线轴的指引；就像他和江砚州，隔着八年的时光，却总能在风里听见彼此的回声。
夕阳西下时，他们坐在草坪上收线。银灰色的海钓线一圈圈绕回黄铜线轴，蓝紫色的蝴蝶翅膀慢慢收拢，铃铛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像在说晚安。
“你看，”江砚州举起线轴给沈星河看，“没断。”
线轴上的线绕得比上次整齐多了，虽然偶尔还有交错的地方，却紧紧地贴在一起，像被时光仔细缝过的补丁。
“嗯。”沈星河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昨天藏的牛皮纸包，到底是什么？”
江砚州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沈星河。不是牛皮纸包，是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沈星河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枚银戒指，戒面上刻着细小的云纹，和黄铜线轴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我找老银匠打的，”江砚州的声音有点紧张，耳尖又红了，“他说这种云纹叫‘缠绕’，寓意……”
“寓意什么？”沈星河抬头看他，心跳得像揣了只风筝。
“寓意线轴和线，”江砚州的目光很认真，像在说什么重要的誓言，“永远都在一起。”
晚风忽然吹过，带来远处的铃铛声。沈星河抬头，看见最后一点夕阳正落在美术馆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金红色的光，像老槐树下永不褪色的年轮。他低头看着戒面上的云纹，忽然想起那串银铃的回声，想起线轴转动的咔嗒声，想起江砚州掌心的温度。
原来有些线，就算断过，也能重新缠绕成更结实的结。
“江砚州，”沈星河把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轻轻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你知道结绳记事的另一种说法吗？”
江砚州摇摇头。
“每一道结，”沈星河举起手，戒指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都是没说出口的‘我等你’。”
江砚州忽然笑起来，眼里的光比夕阳还要亮。他拿出另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套在自己手上，然后握住沈星河的手，两枚银戒在暮色里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风里的铃铛。
远处的天空，最后一只风筝被收了线，渐渐消失在暮色里。但沈星河知道，他和江砚州的那只，永远不会消失——它会停在老槐树的枝桠间，会悬在美术馆的草坪上，会跟着他们走过无数个清晨和傍晚，银铃在风里叮当地响，像在说：
线还在呢。
我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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