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妈妈”两个字，像两根针，刺着陈雪的眼睛。金俊明坐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混在窗外持续的雨声里，擂鼓一般。
陈雪的指尖在拨号键上空悬停了许久，最终，像是积攒了最后的决绝，按了下去。
她把手机贴到耳边，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在安静的客厅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第一声“嘟”响起时，陈雪脑海里闪过的是父亲陈国栋坐在餐桌旁，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样子，抬头对她温和地笑。
第二声“嘟”，她看见母亲林淑慧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么专注，却又那么平淡无奇。
第三声“嘟”，是金晶小时候，在外婆家小区里跑，外公外婆笑着跟在后面的画面，阳光很好。
第四声……
“喂？小雪？”
电话通了。林淑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老年人接听电话时惯有的、微微提高的音量，背景音似乎有其它人的声音，或许她正看着电视。
陈雪喉头滚动了一下，所有预演过的、冷静克制的开场白瞬间卡壳。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妈。”
这是一种很不舒适的体验，她现在要说的事，似乎比让妈妈帮自己还信用卡要艰难上万倍——不，她打电话让妈妈帮还信用卡时，就像是打电话给快递员，让对方把包裹包在门口就行。
仅仅一个字，那端的林淑慧似乎就察觉到了异样。女儿的声音里那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底下翻涌的情绪，作为一个母亲，她太熟悉了。
“哎，”林淑慧应了一声，语气里带上了不自觉的小心，“怎么了小雪？是有什么事吗？” 她或许以为是工作上遇到了难题，或者是身体不舒服。
陈雪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试图让语调恢复正常，却依旧带着抹不去的僵硬：“没什么大事。就是……晶晶这边，出了点情况。”
“晶晶？”林淑慧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晶晶怎么了？生病了？” 对外孙女的关心是本能的第一反应。
“没有生病。”陈雪快速否定，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推开某种重压，语速加快了些，“她……她昨天逃课了。跑去一个画室待了一下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这沉默让陈雪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她几乎能想象母亲此刻皱起的眉头，或许还有一丝……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了然？
“逃课？”林淑慧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赞同，“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高一是多关键的时候！你们说她了吗？俊明呢？他怎么说？”
又是这样。陈雪心里那根刺被拨动了。第一时间，母亲关注的依旧是“不懂事”，是“关键时期”，是“你们怎么说”，而不是晶晶为什么会这样。就像当年，她考了第一名兴高采烈回家，母亲也只是淡淡一句“继续保持”，转头却会为陈阳及格了而欣喜地加菜。
然后，她自己又何曾弄清楚金晶为什么要逃课去画室？金晶已经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向妈妈说明真正的原因，她只是敷衍：累了，就想找个方式放松一下。
“说了。吵了。”陈雪言简意赅，不想在电话里重复那场混乱的争吵，“现在的问题是，她自己提出，不想住校了。”
撒这个谎时，她朝女儿的房门看了一眼，而金俊明也很意外地瞪了瞪她——怎么撒这样的谎，什么叫金晶自己不想住校？唉！
“不住校？那回家住岂不是更折腾？路上要花多少时间……”林淑慧的逻辑很直接。
“她不想回家住。”陈雪打断母亲，终于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嘴边，重若千斤的方案，“她说……想住到你那里去。”
电话那头，这次是稍久的沉默。
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金俊明屏息看着妻子，他能感觉到那通电话线两端传递过来的、无声的巨大压力。
陈雪几乎能听到母亲那边的呼吸声，轻微的，带着某种迟疑和权衡。
终于，林淑慧的声音再次传来，没有了最初的紧张和责备，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
“住到我这里来……小雪，这是晶晶自己的想法？还是……你和俊明商量的意思？”
她问得委婉，但陈雪听懂了。母亲在确认，这到底是女儿自动向自己靠近，还是外孙女的率性而为，又或者，只是他们出于功利的一个决定，和什么距离感毫无关系。
陈雪感到一阵无力袭遍全身。看，她和母亲之间终究隔着这些东西。猜忌，无法言说的犹豫。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雨幕，想起金晶刚才那通红又倔强的眼睛，想起她质问“你们了解我吗”时的绝望。一股混杂着疲惫和妥协的情绪涌了上来。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直白：
“是她的意思。她嫌回家住太远，睡不够。也嫌我们……管得太多。” 她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察的颤抖，“妈……你那边，方不方便？”
问出这句话，她彻底丧失了往常和母亲说话时那种洒脱，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惬意。她靠在沙发背上，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判决。
她不知道母亲会怎么想。是会觉得终于有机会和外孙女亲近？还是会认为这是女儿一家甩过来的一个新麻烦？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然后，她听到母亲林淑慧的声音，清晰地，没有任何犹豫地传了过来：
“方便。怎么不方便？我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空得很。让晶晶过来吧，走路到学校是近，能多睡会儿是好事。”
语气平静，自然，甚至带着一点……如释重负？
陈雪愣住了。她预想了母亲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干脆的接纳。
“哦……好。”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嗯，那……”林淑慧在那边似乎也顿了顿，才继续说，“你看看什么时候送她过来？还是她自己过来？东西多不多？”
对话转向了具体的安排，变得琐碎而平常。仿佛刚才那片刻间涌动的暗流从未存在。
“我……我明天送她过去吧。”陈雪机械地回答，“东西不多，就先带些日常用的。”
“行，那我明天在家等你们。”
通话结束了。
陈雪缓缓放下手机，手臂垂落在身侧，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搏斗。她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金俊明试探着问：“妈……答应了？”
“嗯。”陈雪应了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答应了。如此轻易。
金俊明摇头，他一直认为这母女俩真的不必这样，完全是妻子过于偏执了。
事实上，陈雪心里的石头，非但没有落下，反而坠得更深了？父亲推开母亲那一幕，和她刚刚答应让女儿去母亲那里的决定，在脑海中疯狂交织，让她一阵眩晕。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这个家暂时的“平静”，是用将女儿送往那个她心中“雷池”的代价换来的。而电话那端，她的母亲，放下手机后，是望着窗外的雨露出了微笑，还是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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