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城头，旌旗猎猎。
与长安城中那腐朽奢靡的气息不同，此刻的曹州，弥漫着一股铁与火淬炼出的肃杀之气。城中百姓虽面带菜色，眼中却没有了往日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希望的复杂光芒。
他们敬畏的，是那个带领他们打破旧枷锁的男人——黄巢。
一骑快马卷着黄龙般的烟尘，自官道尽头疾驰而来。马上骑士高举着一面明黄色的旗帜，口中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圣旨到——！圣旨到——！”
声音尖锐，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傲慢，仿佛这三个字便是一道无形的枷锁，能让任何人都匍匐在地。
城头上的义军士卒对视一眼，并未像寻常官军那般惊慌失措地开门跪迎，而是有条不紊地将消息层层上报。
很快，消息传到了义军的议事大厅。
大厅之内，黄巢高坐主位，身着一身寻常的布衣，可那股自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气，却比龙袍玉带更让人心惊。他的下方，尚让、尚君长等一众义军头领分列两旁。
“大哥，朝廷的使者来了，看样子，是来招安的！”尚让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浮现出一丝喜色。
他本是落地书生，对“名正言顺”四个字有着骨子里的执念。在他们看来，造反终究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若是能得个一官半职，从此“洗白上岸”，那绝对是光宗耀祖的天大好事。
其余头领也大多面露期待，议论纷纷。
“打了这么久，朝廷终于知道怕了！”
“若是能给个将军当当，倒也不错！”
听着众人的议论，黄巢的眼神古井无波，只是端起案几上的粗瓷大碗，将里面的清水一饮而尽。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波澜，仿佛早已洞穿了一切。
“让他进来。”黄巢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整个大厅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一名身着绯色官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在一队义军士卒“护送”下，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大厅。他甚至懒得正眼看两旁的义军头领，只将目光锁定在主位上的黄巢身上，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尖着嗓子说道：“你就是黄巢？见了天使，为何不跪？”
此言一出，大厅内气氛骤然一冷。尚让等人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愠怒。他们再怎么说也是攻城拔寨、杀人如麻的悍将，何时受过这等鸟气？
那宦官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周围能杀人的目光，自顾自从怀中捧出那卷明黄的丝绸，傲慢地展开，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古怪腔调念诵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草寇黄巢，虽有小过，然其心尚存报国之念。朕不忍珠玉蒙尘，特封尔为‘天平军讨逆副使’，即刻启程，征讨沂州反贼王仙芝，以赎前愆，钦此。”
念完圣旨，宦官将头颅扬得更高，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斜睨着黄巢：“黄巢，还不叩恩接旨？”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天平军讨逆副使”？
征讨王仙芝？
尚让等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再次爆发出狂喜。这官职听着就威风！虽然是个副使，但也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官！更重要的是，这是让他们去打王仙芝，这不等于让自家兄弟送人头给自己刷功绩吗？
“大哥！天大的好事啊！”尚让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陛下圣明！这是给咱们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啊！快，快接旨谢恩吧！”
“是啊大帅！接了吧！”
“接了旨，咱们就是官军了！”
众人纷纷劝进，看向黄巢的目光充满了热切与期盼。
然而，黄巢却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那耀武扬威的宦官完全笼罩。他的笑声很轻，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好一个‘安社稷之上策’。”黄巢的目光越过宦官，仿佛看到了长安城中，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傀儡皇帝，以及他身后那个吐着信子的毒蛇宦官。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宦官被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骇得连退两步，色厉内荏地叫道：“黄巢，你……你想做什么？这可是圣旨！”
尚让也急了：“大哥，不可无礼啊！”
黄巢没有理会任何人。他走到那宦官面前，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伸出那双沾满泥土与鲜血的大手，一把将那卷被宦官视若珍宝的圣旨夺了过来。
丝绸的触感冰凉而光滑，上面用金粉书写的字迹，在厅内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虚伪而又诱人的光芒。
“天平军节度使曹翔，他的岳丈李文彦，是我下令千刀万剐的。”黄巢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田令孜让我去当他的‘副使’，是想看我们两个如何狗咬狗。”
“让我去打王仙芝，是想让我们这些穷苦兄弟自相残杀，好让他渔翁得利。”
“我若接了这旨，便成了他田令孜手里的一条狗，一条替他咬人、替他背锅、最后还会被他烹了吃的蠢狗！”
“我若不接，便是抗旨不遵，他正好借此号令天下藩镇，群起而攻之，将我置于死地。”
黄巢每说一句，尚让等人的脸色就白上一分。他们只看到了“官职”二字带来的荣耀，却从未想过这背后淬着剧毒的算计。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们这才明白，自己差点就把所有兄弟的性命，断送在这卷华丽的圣旨上。
“好一个阳谋，好一个天罗地网。”黄巢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只可惜，他田令孜算尽了人心，却算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我黄巢，是他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话音未落，黄巢拿着圣旨，转身走向厅中的一盆炭火。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随手将那卷代表着大唐至高无上皇权的明黄丝绸，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火盆里！
“不——！”那宦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
“嗤啦！”
金粉书就的诏书一角触碰到赤红的木炭，瞬间蜷曲、焦黑，然后猛地窜起一团明亮的火焰！那“奉天承运”四个大字在火光中扭曲、挣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只剩下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圣旨化为灰烬的嘶嘶声。
宦官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指着黄巢，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黄……黄巢……你敢焚毁圣旨……你……你是要公然反叛吗？！”
黄巢转过身，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声豪迈，充满了蔑视与不屑，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
“反叛？”
他笑声一收，目光如电，扫过厅中每一张被震撼到无以复加的脸。
“不！”
黄巢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告诉唐僖宗，告诉田令孜，我不是反叛！”
“从今日起，我立国号‘大齐’，奉天伐罪！伐的就是他这昏君佞臣，伐的就是这不公的世道！”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脚下这片被他们用鲜血打下来的土地，声音传遍了整个曹州城。
“我黄巢，就是这曹州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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