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三年,江南。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金陵城外,栖霞山的枫叶尚未红透,只在青黄之间染着些许焦灼的赭色,仿佛也感知到了空气中某种不安的凝滞。
游佳萤走在通往山顶栖霞寺的青石阶上。山道两旁的古柏苍松,历经数朝,依旧虬枝盘错,浓荫蔽日。香客络绎不绝,大多是前来祈求平安顺遂的寻常百姓,亦有少许衣着体面的士绅,脸上带着或虔诚或功利的神情。
她混在人群中,步履看似平稳,藏在宽大素色袖袍下的指尖,却微微蜷缩着,透露出内心的紧绷。她依旧作着已婚妇人的打扮,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衣裙是毫无光彩的深青色,脸上未施脂粉,刻意营造出一种守寡之人的沉郁与老成。数百年的时光,早已将她打磨得善于隐藏,但此刻,一种久违的、近乎渺茫的期待,如同死灰下的火星,被这寺庙的香风一吹,又顽强地闪烁起来。
栖霞寺。江南名刹,香火鼎盛数百年。她听闻寺中近日来了一位挂单的云游高僧,法号“了尘”,据说有宿命通,能观人前生今世,在信众中颇有神异之名。这样的传闻,她数百年来听得太多,失望得也太多。那些所谓的“高僧”、“真人”,多半是欺世盗名之辈,或虽有修行,却也堪不破她这身负青铜门诅咒的异数。
但……万一呢?
万一这位了尘禅师,真的有些许神通呢?
万一他能告诉她,哥哥游佳煦的魂魄,如今漂泊在何方?是已入轮回,转生何处?还是……依旧在某个她不知道的角落徘徊?
这个“万一”,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牵引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再次踏入了这寻求答案的轮回。
寺门高大,朱漆有些斑驳,透露出岁月的厚重。踏入寺门的瞬间,浓郁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香烛燃烧的特有气息,以及一种无数愿力凝聚而成的、难以言喻的场域。钟磬之声悠远绵长,僧侣的诵经声低沉而富有韵律,仿佛能涤荡尘虑。
游佳萤的心,却并未因此而平静。她随着人流,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敬了三炷香。望着那低垂的眼眸,悲悯的神情,她心中一片空白。祈求什么?祈求佛祖保佑她找到哥哥?可她自己,不就是超越了常理、或许为天地所不容的存在吗?她的祈求,神明会听吗?
她捐了一笔不算少也不算多的香油钱,向知客僧委婉地表达了想求见了尘禅师,请教一些关于……逝去亲人的疑惑。
知客僧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气质沉静,不似寻常愚夫愚妇,便合十道:“女施主请稍候,了尘师叔今日正在禅房静修,待小僧前去通传。”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于游佳萤而言,却仿佛又一个百年。她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那棵据说已是隋唐古木的银杏树,金黄的叶片在秋风中簌簌飘落,铺了一地灿烂的寂寥。时光在这里,仿佛既是凝固的,又是流动的。就像她。
“女施主,了尘师叔有请。”知客僧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唤醒。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襟,跟着知客僧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禅院。禅房简朴,一桌一榻,几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笔意空灵的“禅”字。
了尘禅师盘坐在一个蒲团上,看上去年纪约在六旬上下,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表象。他并未穿着华丽的袈裟,只是一件洗得发白的寻常僧袍。
游佳萤依礼见过,在禅师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她垂下眼睑,斟酌着词句,将自己精心编织了无数次的说辞缓缓道出:“信女……心中有一惑,困扰多年,特来请教禅师。”
“施主请讲。”了尘禅师的声音平和,不带波澜。
“信女……有一兄长,自幼失散。”她避开了具体年代,只含糊道,“乃是幼时遭逢大变,兄长为护我……生死不明。数……数十年来,信女无一日不思念,无一日不寻觅。然天地茫茫,音讯全无。信女想知道……他如今,究竟在何处?是尚在人间,还是……已然往生?若已往生,魂魄可曾安息?可曾……入那轮回之道?”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提到“轮回”二字时,尾音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细微的颤抖。这是她千年来唯一的执念,是她穿越时间洪流、忍受无尽孤寂的唯一灯塔。
了尘禅师并未立刻回答。他那双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眼睛,静静地落在游佳萤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穿透力,仿佛并非在看她的皮囊,而是在审视她那经历了无数岁月、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游佳萤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她下意识地更深的低下头,避开了那仿佛能照见一切的目光。她怕,怕这高僧真的看穿她非人的本质,怕那目光中的悲悯会变成惊骇或厌弃。
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诵经声。
良久,了尘禅师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游佳萤死寂的心湖。
“施主,”禅师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你寻此人,已非一世半世之工了吧?”
游佳萤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撞上了禅师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禅师并未追问,只是继续缓缓说道:“观施主周身,并无血亲羁绊之线缠绕,唯有……一股极其深沉、极其坚韧的执念,如锁链,如茧丝,将你自身紧紧束缚,亦缠绕于虚空之处,指向……一片空无。”
游佳萤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空无……禅师是何意?”
“施主,”了尘禅师的目光中悲悯之色更浓,“红尘滚滚,六道轮回,自有其法度。该入轮回者,以其业力为引,早已投入新的生命之流,前尘旧梦,尽归虚无。若其魂魄,历经你所言漫长岁月,依旧未曾入那轮回井……”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游佳萤的心里。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者,执念更深于你,化为地缚之灵,或游魂野鬼,徘徊于执着之地,不得超生。然,若其执念真深至此,你与他因果相连,数百年来,绝不会毫无感应。”
游佳萤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她没有感应,除了梦魇和回忆,她从未在任何地方感受到哥哥魂魄的存在。
“二者……”了尘禅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酷,“便是魂飞魄散,真灵湮灭,已彻底消散于这天地之间。再无痕迹,永世……难寻。”
“魂飞……魄散……永世……难寻……”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九天惊雷,接连不断地劈在游佳萤的头顶!劈碎了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希望!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这八个字在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化作最恶毒的诅咒,啃噬着她的神经。
不……不可能!
哥哥怎么会魂飞魄散?他只是……只是被狗咬死了!人死了,不是应该去投胎转世吗?怎么会魂飞魄散?!怎么会永世难寻?!
她为了找到他,忍受了千年的孤寂!她学习了无数技能,走遍了千山万水,她甚至……甚至变成了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痛苦,都是为了那个“或许有一天能重逢”的渺茫希望!
可现在,这位看起来颇有神通的高僧却告诉她,她寻找的,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一片“空无”?一个早已不存在于任何维度、任何形式的……虚无?
那她这千年,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不……你胡说!”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得刺耳,早已忘了维持平静的表象,眼中是濒死般的疯狂与不信,“你骗我!你根本不知道!他一定还在!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了尘禅师并未因她的失态而动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的悲悯几乎要满溢出来。“施主,执着是苦。放下,方能自在。你寻找的,或许早已不是那个人,而是你自身执念所化的幻影。如此执着,于他,若有灵,是牵绊,是痛苦;于你,是枷锁,是深渊。何不……放手?”
“放手……”游佳萤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门框,发出一声闷响。她看着禅师,忽然发出一阵凄厉又绝望的冷笑,笑声中带着泪意,“放手?你说得轻巧……我活了……我找了他这么多年!你让我如何放手?!凭什么要我放手?!”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禅房,冲出了那座幽静的院落,冲过了熙攘的人群。她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景象,眼前只有那片千年前的雪原,和哥哥染血的身影,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八个字——魂飞魄散,永世难寻!
希望彻底崩塌了。
支撑了她千年之久的精神支柱,在这一刻,被了尘禅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彻底击得粉碎,化为齑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怎么回到那间临河小屋的。她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门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如同哀泣。
她没有点灯,黑暗中,她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掐入皮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千年的寻找。
千年的孤寂。
千年的坚持。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徒劳。
哥哥……再也找不到了。
不是错过了轮回的时机,不是转生到了天涯海角,而是……彻底地、永远地消失了。连一丝魂魄的碎片都没有留下。
这个认知,比青铜门的诅咒更让她绝望。长生不死,至少她还“存在”着。而哥哥,却连“存在”过的痕迹,都即将被她这无尽的岁月稀释、遗忘。
巨大的悲伤和虚无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没有哭,眼泪早已流干。她只是睁大了空洞的双眼,望着眼前无边的黑暗,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终点——一片同样永恒的、没有任何希望的、冰冷的黑暗。
执念……幻影……
了尘禅师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一直以为,是她对哥哥的思念和爱,支撑着她活下去。
可现在,高僧告诉她,这只是“执念”,是束缚她的枷锁,是深渊。
如果连这最后的“执念”都是假的,都是没有意义的,那她……还剩下什么?
游佳萤缓缓抬起手,抚摸着自己那数百年未曾改变的脸庞。这张脸,曾经承载着找到哥哥的希望,如今,却只映照出她永恒的、毫无意义的生命。
雨,下得更大了。
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她那崩塌的信念,和她那无处安放的、千年的孤魂,一同恸哭。
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在冰冷的黑暗中,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绝望的石像。时间,再次失去了意义。前路,一片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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