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的秋,来得格外肃杀。才过霜降,北平的天空便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苏家那座藏于胡同深处、昔日里书香萦绕的青砖小院,此刻正被一种野蛮的喧嚣撕裂。
杂沓的脚步声、粗鲁的呵斥与物件碎裂的声音混作一团。红卫兵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臂上的红袖章如同跳动的火焰,映着一张张被理想与亢奋烧得滚烫的年轻面庞。书房门上的黄铜锁头被一枪托砸落,木屑飞溅。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了那片曾是苏晚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精神乐园的禁地。
线装的《齐民要术》、精装的外文期刊、父亲苏慕谦伏案十余年写就、用蝇头小楷密密批注的研究手稿……它们像被抛弃的落叶,被毫不留情地掼出,纷纷扬扬地散落一地。带着墨香的洁白纸页,瞬间便被泥污的鞋印践踏,蜷曲着,如同濒死的蝶。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苏慕谦!”
口号声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腔调,反复撞击着院落四壁,也狠狠凿在苏晚的心上。她紧紧贴着身后冰凉的砖墙站着,单薄的身躯像一株在狂风骤雨中强行挺直的白杨。十六岁的脸上,没有泪,也没有明显的恐惧,只有一种过度压抑后近乎麻木的平静。然而,那双过于黝黑的眸子深处,却封冻着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冷澈,仿佛已将眼前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在一层看不见的冰壳之外。
她的目光,穿透了晃动的人影,牢牢锁在父亲身上。
苏慕谦,这位昔日清华园里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的教授,此刻长衫的前襟被扯裂了一道口子,头发蓬乱,额角一处新鲜的淤青正缓缓渗出殷红。但他站得很直,任凭如何推搡喝骂,他的脊梁仿佛内置了一根不屈的钢骨。他甚至在那混乱的间隙,极其艰难地,朝女儿的方向投来飞快的一瞥。
那眼神,像暗夜里划过的一道微光,复杂得让苏晚心脏骤缩——有关切,有难以割舍的温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到几乎无法承受的嘱托。
混乱中,一股大力从侧后方猛地推来,苏晚猝不及防,向前踉跄栽去。预期中的冰冷地面没有碰到,一只冰凉而骨节分明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父亲!
他借着身体的遮挡,在无人注意的刹那,将女儿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苏晚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以及他腕部皮肤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细微伤痕传来的隐痛——那是过去数月间,数次“谈话”留下的无声印记。
周围,鼎沸的人声、书籍被撕裂的脆响、家具倾倒的轰鸣,交织成一曲时代的荒诞乐章。
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喧嚣掩护下,苏慕谦的手指,在苏晚细嫩的掌心,极其快速、用力地划动起来。
那不是寻常的汉字笔画,而是独属于他们父女二人的、融合了摩斯密码与特定数学符号的暗语。多年来的耳濡目染,无数个夜晚在灯下的共同演算与游戏,让苏晚的神经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般的敏锐。那急促的触感,如同绝望中敲出的电码,被她瞬间精准解读——
“保护好你脑子里的东西。”
“但更要保护好自己。”
每一个无形的“笔画”,都带着父亲指尖最后的温度,和一种孤注一掷、托付全部的决绝。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撞入父亲的眼眸。那双曾盛满睿智、温和与对未知世界无限好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在绝境中燃烧起来的、不容置疑的、近乎灼人的坚持。
他死死地看着她,用全部的生命力,通过这短暂接触的肌肤,重复着那无声却重于千钧的讯息,直至确认苏晚黝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全然了然、并予以承诺的光芒。
然后,他松开了手。
那紧握的力量骤然撤去,仿佛瞬间抽空了苏晚全身的支撑,也斩断了连接她与过往安宁岁月的最后一道纽带。虚空感沿着手臂迅速蔓延至全身。
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粗暴地反拧住苏慕谦的胳膊,将他向外拖去。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再看那些散落一地的毕生心血一眼,只是在被推出那扇残破院门的前一刻,最后一次,回过头来。
父女俩的视线,在弥漫着灰尘与纸屑的空气中,再次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泪水,甚至连一个轻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
只有知识的火种,在时代的狂风中被艰难地、沉默地传递;只有生存下去的、以骨血立下的沉重誓言;还有一个渺小个体,被宏大历史洪流无情碾过时,留下的冰冷刺骨的印记。
苏晚依旧站在原地,像钉在了那里。掌心空无一物,却又沉甸甸的,仿佛父亲指尖的力度和那组关乎生死存亡的密码,已深深烙入她的血肉,融入她的骨髓。
她看着父亲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那片更深的混乱之中,看着满地的狼藉,听着白玲那带着某种胜利意味的、尖利的指挥声。
一阵萧瑟的秋风打着旋儿灌入院落,卷起残叶和破碎的纸页,扑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带着初冬凛冽的先声。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五指。将掌心的虚无,连同那份沉甸甸、足以压弯脊梁却又必须扛起的嘱托,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握住。
北上的列车,即将在命运的轨道上隆隆启程。那片传说中冻土千里、寒风如刀、能吞噬一切希望的北大荒荒原,正在未知的尽头,沉默地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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