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汛的紧张气氛随着水位回落而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秋收前特有的、混合着期待与焦灼的宁静。阳光不再酷烈，变得温煦而明亮，照耀着开始泛黄的稻田和依旧青绿的晚秋作物。
农技站里，防汛总结报告刚刚归档，工作的重心又转回了常规的技术推广和秋收准备。林枫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陈站长交给他的一项新任务——起草一份关于“本县秋收农机具统筹调配与技术保障方案”的初稿。
这不再仅仅是资料整理或校对，而是涉及实际工作部署的文案起草。虽然最终定稿权仍在陈站长手中，但让他负责初稿，无疑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信任和认可。林枫明白，这是他在夏汛期间冷静应对、以及在日常工作中展现出的专业素养所争取来的微小进步。
他沉下心来，仔细研究往年的方案，结合今年各公社上报的农机保有量、维修记录以及夏汛中暴露出的问题，开始构思。他没有好高骛远，而是将重点放在“务实”与“可操作性”上。
在“统筹调配”部分，他建议建立更动态的沟通机制，不仅仅是公社向县里报计划，县里也应根据各公社作物成熟时序和天气预测，主动提出调配建议，避免资源闲置或扎堆。在“技术保障”部分，他强调了前置性检修和常用配件预置的重要性，并建议组织一支由县站技术员和公社骨干机手组成的“流动技术服务小队”，在秋收期间巡回指导，快速响应突发故障——这某种程度上，是对柳林公社“技术性示威”和夏汛应急经验的一种隐性吸收和规范化。
他的方案初稿逻辑清晰，数据支撑扎实，提出的建议大多是基于现有框架的优化，没有触及敏感的“创新”或“非标”红线，却又实实在在地针对了基层的痛点。
陈站长看完初稿，沉吟了许久，最后只说了句：“框架可以，细节再打磨一下。”便拿着稿子去找其他领导商议了。林枫知道，这已是不错的反馈。他的思路，正在以一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慢慢渗透进官方的决策流程。
就在林枫埋头于方案修改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来到了农技站——地区农校的雷明山。
雷明山是以“调研秋收前基层技术培训需求”的名义来的，由刘干事陪同。他在农技站转了一圈，与陈站长等人进行了例行公事的座谈。座谈结束后，他像是随意散步般，走到了资料室门口。
“林技术员，忙着呢？”雷明山笑着打招呼，目光扫过林枫桌上摊开的方案草稿和一堆参考资料。
林枫站起身，礼貌回应：“雷老师，您好。正在准备秋收的方案。”
“哦？秋收方案？”雷明山走近几步，很自然地拿起那份草稿翻阅起来，刘干事在一旁陪着笑，眼神却密切关注着。
雷明山看得很快，手指在“流动技术服务小队”和“配件预置”那几段轻轻点了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思路很清晰嘛，结合实际，考虑得也周到。”他放下稿子，看向林枫，语气带着赞许，“看来林技术员在县站适应得很好，理论结合实际，大有可为啊。”
这话听起来是普通的夸奖，但林枫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雷明山似乎是在用一种公开的、符合程序的方式，对他近期的工作表示肯定，甚至……是一种背书。这或许是为了抵消周支书事件后可能笼罩在他身上的负面影响，也或许是在向县里传递某种信号。
“雷老师过奖了，都是分内工作，还有很多需要学习。”林枫谦逊地回应。
雷明山笑了笑，没再多说，在刘干事的陪同下离开了。
他们走后，资料室安静下来。林枫坐回座位，心潮却难以平静。雷明山的到来和他那句看似随意的肯定，像一道微光，照亮了前路。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完全孤立无援，在更高的层面，或许也存在着一股力量，在关注并谨慎地支持着这种立足于实际、在规则内寻求改进的努力。
几天后，苏念卿的来信到了。信中，她提到了夜校的新变化。公社根据上级“丰富农村业余文化生活”的指示，拨下了一小笔经费，用于购买一些图书和文体用品。她精心挑选了一批科普读物、农业常识小册子、甚至还有几本小说和诗歌集。
“现在课余时间，学员们会聚在一起看书，讨论，还有人学着下象棋呢。”苏念卿在信中写道，笔触间带着欣慰，“虽然还是不能教那些‘超纲’的东西，但大家能接触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眼睛里好像都有了不一样的光。”
她也提到了小陈。那个年轻人没有再提水车的事，但经常抱着林枫以前留下的那本《实用工农技术浅述》翻看，有时还会拿着书来问她一些关于杠杆、齿轮的问题，问得比以前更深了。
“他好像……把那股劲儿，都用在了‘弄懂为什么’上。”苏念卿这样写道。
林枫看着信，仿佛能看到夜校里那幅逐渐生动的画面，能看到小陈在灯下蹙眉思考的模样。压迫依然存在，限制依然严格，但生命总能找到自己的出路。知识的渴望并未熄灭，只是转化成了更持久、更内在的形式。
他给苏念卿回信，依旧平淡地讲述县站的工作，讲述秋收方案的构思，对夜校的变化表示高兴。在信的末尾，他画了一株沉甸甸的稻穗，稻穗旁边，是一本打开的书。
秋日的信号，如同天际淡淡的云丝，不易察觉，却预示着季节的流转和某种氛围的微妙变化。林枫在体制内谨慎地开拓着空间，苏念卿在基层坚韧地守护着生机，而来自远方的肯定与基层自发求知的暗流，都在为这个秋天，涂抹上一层不同于以往的、充满韧性的底色。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不仅仅是田里的庄稼，还有那些在冰封之下默默积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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