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开始显露出些许灼热,试点工作的阶段性成效,如同田里日渐饱满的穗子,逐渐吸引了更多关注的目光。地区农业局内部简报上,刊登了一篇关于试点工作初步成果的报道,虽然篇幅不长,措辞谨慎,但依然在系统内引起了不少涟漪。
这涟漪很快演变成了实际的行动。省农业厅科技处那位曾向林枫抛出橄榄枝的副处长,亲自打来了电话,不是私下的邀约,而是正式的工作询问。他在电话里对李研究员表示,省厅对地区正在开展的适应性试点“很感兴趣”,认为这是对提高技术推广精准度的有益探索,计划近期组织一个小型观摩团,下来“学习调研”。
消息传来,评估小组办公室里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省厅要来观摩?”赵卫国搓着手,既兴奋又紧张,“这是好事啊!说明咱们的工作得到上面肯定了!得好好准备一下。”
孙学文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是啊,是得好好准备。别到时候让人看了笑话。”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林枫,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李研究员显得很镇定,他召集小组开会,布置任务:“观摩是压力,也是动力。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试点最真实的情况,既有成效,也有不足,客观全面地展示出来。不搞形式主义,不弄虚作假。林枫,你负责牵头准备汇报材料和现场观摩点,卫国、学文协助,要把我们遇到的问题和思考,也坦诚地讲出来。”
“是!”林枫沉声应道。他明白,这次观摩,既是对试点工作的检验,也是对他个人能力的又一次公开考核。他必须把握好分寸,既要展示成绩,也不能回避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林枫更加忙碌。他反复梳理试点以来的数据和案例,精心准备汇报材料。他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在材料中既用翔实的数据和生动的实例(如石头坳农具使用率提升、靠山屯试验田增产对比)展示了试点在激发基层活力和提升技术适应性方面的初步成效,也坦诚地列出了面临的困境:资源投入不足、部分干部观念转变慢、某些技术环节仍需优化等。
现场观摩点的选择,他也费了一番心思。没有只选“盆景”,而是涵盖了平原、丘陵、贫困村三种不同类型,力图全面反映试点工作的全貌和复杂性。
就在准备工作紧锣密鼓进行时,一股潜流也在暗中涌动。
一天,林枫接到青峰县水利局马德昌局长的电话。马局长一改往日的疏离,语气异常热情:“林工啊,听说你们试点搞得很红火,省里都要来观摩了!恭喜恭喜啊!咱们青峰虽然没被列为试点,但对这种贴近实际的新路子也很感兴趣。你看,能不能跟李研究员说说,观摩的时候,也顺便来我们这边指导指导?我们也有一些……嗯,结合本地实际的后续改进想法,想向省里领导汇报汇报。”
林枫心中警铃微作。马德昌此举,显然是想借省厅观摩的东风,挽回之前因评估报告而可能受损的声誉,甚至可能想将青峰县也纳入试点范畴,分一杯羹,或者……对冲掉评估报告的负面影响。他打着“学习”、“汇报改进”的旗号,让人难以直接拒绝。
“马局长,您的想法我会向李研究员转达。不过观摩行程是省厅和地区共同商定的,最终安排还得看上边的意思。”林枫谨慎地回应,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挂掉电话,林枫立刻将情况向李研究员做了汇报。李研究员沉吟片刻,冷笑一声:“他这个算盘打得倒是精。不过,也好,让他看看真正扎根基层的试点是什么样子,对比一下,未必是坏事。这件事我来处理,你集中精力做好自己的准备。”
除了外部的干扰,内部的压力也在增加。孙学文在协助整理资料时,几次“无意”地提起:“林工,汇报的时候,有些敏感问题,比如之前青峰县的争议,是不是可以适当淡化?毕竟省厅领导来,主要还是看成绩嘛。”
林枫知道孙学文的意思,但他坚持自己的原则:“孙工,试点本身就是针对问题开展的探索。回避问题,就失去了试点的意义。我们应该相信省厅领导的判断力。”
孙学文没再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明显不以为然。
这些暗流让林枫感到一丝疲惫和孤独。他知道,自己正处在风口浪尖,一言一行都可能被放大解读。
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桌上放着苏念卿的来信。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仿佛要从那熟悉的字迹中汲取力量。
苏念卿在信里没有问及他工作的压力,而是用轻柔的笔触描绘了夜校夏夜的情景:学员们围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和灯火,讨论着试验田里作物的长势,交流着各自的心得。小陈拿着他那个宝贝笔记本,认真地给大家讲解他最近从书上看到的、关于作物光合作用的简单原理。
“虽然很多词大家听不懂,但都听得津津有味。”苏念卿写道,“那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渴望,是任何物质奖励都无法替代的。看着他们,我就觉得,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信的末尾,她画了一幅夏夜繁星图,繁星虽小,却密布夜空,彼此辉映。
林枫看着信和画,心中的烦扰和压力仿佛被这宁静的夏夜和璀璨的星空洗涤一空。他想起石头坳社员争抢农具的场景,想起靠山屯妇女展示数据时自豪的眼神,想起小陈那双专注于发明的亮晶晶的眼睛……这些,才是他工作的根基和意义所在。
他提笔回信,没有诉说面临的暗礁和人际的复杂,只是分享了试点带来的积极变化,以及省厅即将来观摩的消息。
“……或许会听到不同的声音,看到不同的目光。但只要我们脚踏实地,问心无愧,便无需畏惧。真正的成绩,写在田野里,写在百姓的心坎上。”
他将信纸折好,贴上邮票。窗外,月色如水,万籁俱寂。林枫知道,观摩在即,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但他内心已然平静而坚定。无论面对怎样的风浪,他都将坚守自己的信念,用事实和数据说话,为那些在泥土中探索的星火,争取一片更广阔的天空。暗礁或许存在,但航向,不容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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