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岁末，川西平原的冬雾混杂着硝烟，凝结成一片刺鼻的灰色。
大炮的轰鸣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沉重的炮弹呼啸着砸进杨森部的阵地，掀起冲天的泥土与碎裂的肢体。这不是一场试探，而是刘湘压上全部赌注的最后一击。阵地上，马克沁机枪喷吐着火舌，金属风暴横扫而过，冲锋的士兵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
“顶住！给老子顶住！”一名杨森麾下的团长挥舞着驳壳枪，嗓子已经喊得嘶哑，脸上沾满了黑色的硝烟和别人的血迹，“后退半步，老子亲手毙了你！”
然而，恐惧早已压倒了军纪。刘湘的部队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用人命填平了横亘在阵地前的每一寸土地。一名年轻的士兵，胸口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没有倒下，而是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抱住一名冲上来的敌人，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
轰然一声巨响，血肉横飞。
这样的惨烈，在战场上每一分钟都在上演。空气中弥漫着火药、鲜血和泥土混合的腥臭味，伤兵的哀嚎与军官的怒吼交织成一片人间地狱。
刘湘站在后方的山坡上，举着望远镜，面沉如水。他身边的袁祖铭联军将领，一个个脸色凝重。这场战争打得太苦了，川军的精锐在这片土地上相互消耗，每一声枪响，都意味着一个四川子弟的倒下。
“总司令，杨子惠快顶不住了！”参谋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我们的中央突破部队已经撕开了一个口子！”
刘湘放下望远镜，牙关紧咬。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但这个结果的代价，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不是嗜杀之人，但四川这盘棋，必须有一个执棋者。一山不容二虎，乱局必须终结。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投入预备队，一鼓作气，击垮他！告诉弟兄们，打完这一仗，我们回家过年！”
……
与此同时，远离战场的重庆，刘文辉的公馆内却是一片安宁。他正慢条斯理地用盖碗撇去茶汤上的浮沫，神态悠闲，仿佛窗外的战火只是邻家燃放的爆竹。
一名心腹将领匆匆走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主席，前线打成了血肉磨坊！刘甫公（刘湘字甫澄）这是在拼命了！我们再不出手，等他拿下了杨森，整个四川就都是他的了！”
刘文辉吹了吹茶叶，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他抬起眼皮，看了看自己的部下，语气平淡地问：“出手？帮谁？帮杨子惠，我们能得到什么？一个喘过气来就会反咬一口的盟友？还是帮刘甫公？他现在红了眼，我们加进去，不过是锦上添花，战后分功，他会真心分给我们多少？”
将领一时语塞。
刘文辉放下茶碗，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他们是两头饿虎在抢食，我们要做那个等着捡拾残骸的猎人。让他们打，打得越狠越好，打到筋疲力尽，打到两败俱伤。到那个时候，我手里这支一枪未发的部队，才是决定四川未来的最大筹码。刘甫公是个聪明人，他打赢了，也需要我来帮他收拾残局，稳定地方。他打输了，杨子惠更需要我来帮他对付刘甫公的残部。无论谁赢，都绕不开我刘文辉。”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冰冷与算计。那名将领听得背后发凉，低下头，恭敬地应道：“主席深谋远虑，属下佩服。”
刘文辉摆了摆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战争结束后，刘湘或杨森拖着疲惫之躯，前来与他谈判的场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虚名都不值一提。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是这片天府之国的半壁江山。
三天后，尘埃落定。
杨森部全线崩溃，他本人在亲信的掩护下狼狈逃离，一路向东，投奔了南京的蒋介石。持续数月的杨刘之战，以刘湘的惨胜告终。
战后的成都城外，一片萧索。刘湘骑着马，缓缓走过曾经的战场。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烧焦的营帐，废弃的弹药箱，还有那些来不及掩埋、被白布覆盖的尸体，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画卷。
他翻身下马，走到一具年轻士兵的尸体旁，蹲下身。士兵的脸上还带着冲锋时的狰狞，手里紧紧攥着一杆步枪。刘湘伸手，想帮他合上双眼，却发现他的眼眶瞪得极大，早已僵硬。
一股巨大的悲怆与疲惫涌上心头。这就是他想要的吗？用无数川中子弟的性命，换来一个“四川王”的头衔？他站起身，对着满目疮痍的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他要的不是这个。他要的是一个不再内耗，能够休养生息，能够富强起来的四川。
“传令下去，”他对身后的参谋长说，“清点伤亡，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标准要高。另外，立刻派人去重庆，请刘文辉主席……不，是参谋总长，请他来成都，共商四川未来。”
重庆到成都的谈判桌上，气氛微妙。
刘湘和刘文辉，这两位四川军政界的巨头相对而坐。刘湘的脸上带着战争留下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刘文辉则气定神闲，仿佛一个局外人。
“文辉兄，”刘湘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次平定杨森，我‘速成系’元气大伤。你按兵不动，保存了实力，这一局，你并未输。”
他没有虚伪地客套，而是直接点明了眼下的局势。
刘文辉微微一笑，端起茶杯：“甫公言重了。四川连年战乱，百姓苦不堪言。文辉人微力薄，只求能保境安民，不敢有非分之想。如今甫公一战而定全川，实乃四川之幸。”
话虽说得漂亮，但意思很明确：你打仗辛苦了，现在该谈谈怎么分蛋糕了。
刘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我意，重组四川省政府与战区司令部。我出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兼战区司令部司令，对外，我来扛。对内，我希望文辉兄能出任战区司令部参谋总长，掌管军令、军务，我们侄叔二人，合力治理四川，你看如何？”
这是一个巨大的让步。主席和司令是面子，参谋总长却是里子，尤其是在军阀部队里，军令军务大权几乎等于半个家。
刘文辉的眼睛亮了。他要的就是这个。刘湘主外，他主内，互相制衡，又互相依存。这是目前最好的格局。他放下茶杯，郑重地点了点头：“甫公有此胸襟，文辉岂能不从？只是，四川孤悬在外，终非长久之计。我记得，当年蔡松坡（蔡锷字松坡）将军在世时，西南三省同气连枝，共建联省机制，何等威风。如今我们关起门来打内战，让外人看了笑话，也寒了云南、贵州同袍的心。”
刘湘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战后思考的另一个关键问题。四川不能再孤立下去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文辉兄此言，正合我意！我早就想恢复蔡公在世时的西南联省格局！四川，决不能脱离西南这个大家庭！”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一场可能爆发的新的内战，消弭于无形。一个崭新的、以“速成系”为主导的四川领导核心，就此确立。
当天下午，刘湘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亲自口述电文。
“拟电，发云南昆明，林景云主席、西南联合参谋总部蒋百里总参谋长。再拟一份，发贵州贵阳，戴循若督军。”
秘书飞快地记录着。
刘湘在房间里踱步，语气诚恳而有力：“电文大意如下：景云兄、百里兄、循若兄钧鉴：川中内乱，持续数载，同室操戈，手足相残，致使民生凋敝，百业俱废，湘每念及此，痛心疾首。今杨森已败走，川局初定。湘与文辉诸将，痛定思痛，决意终结内耗，共谋发展。抚今追昔，感念蔡松坡将军在日，滇、黔、川三省一体，声威远播，共护国运。今湘斗胆，恳请恢复四川在西南联省中之地位，愿附骥尾，追随诸公，共建西南，为国藩篱。望诸公不计前嫌，予以接纳。刘湘泣血叩拜。”
电报用最快的速度发往昆明和贵阳。刘湘坐在椅子上，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毕竟这几年四川内战不休，早已让滇黔两省的盟友失望透顶。他们会如何回应？
电波划破长空，很快就抵达了昆明。
蒋百里的办公室内，他和林景云、戴戡（通过电报联络）正在研究最新的全国局势图。当秘书将刘湘的电报呈上时，蒋百里（贵州讲武堂分校冬休，赶在年底前与已迁往云南的家眷团聚）迅速看完，递给了身旁的林景云。
林景云一目十行，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将电报放在桌上，看向蒋百里：“百里兄，看来我们的这位‘四川王’，打完仗，脑子也清醒了。”
戴戡的回电几乎是和刘湘的电报前后脚到的，内容很简单：川局能定，西南之幸。循若翘首以盼。
蒋百里扶了扶眼镜，神情严肃中透着一丝欣慰：“四川是西南的北大门，人口最多，物产最丰。它乱，则西南不稳。它定，则西南大盘全活。刘湘这个人，有野心，但更有家国情怀。他能在这个时候主动寻求回归，说明他看清了方向。我们应该欢迎，而且要给他一个最高规格的欢迎。”
林景云点头赞同：“不错。一个团结的西南，才能在未来的变局中拥有足够的话语权。这件事，就请百里兄以参谋总部的名义来主导吧。”
蒋百里没有推辞，他走到办公桌后，铺开电报纸，亲自执笔。他的字迹，一如其人，刚劲有力，条理清晰。
“回电刘湘、刘文辉，”蒋百里一边写，一边念给秘书听，以便同时发给林景云和戴戡确认，“甫公、文辉兄电悉。川局之定，西南之庆，我等闻之，无不额手相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谓前嫌，本为无稽之谈，我西南兄弟，血脉相连，何来嫌隙？尔等能以四川亿万生民为念，终结战乱，实乃大功一件。为庆祝四川重归西南联省大家庭，共商未来发展大计，兹决定，以西南联合参谋总部之名义，于公历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在云南昆明，召开第五届西南三省参谋长联席会议。届时，将商讨三省联动发展，及与周边省份合作事宜。望川中兄弟，届时拨冗前来，共襄盛举。总参谋长蒋百里，副参谋长林景云、戴戡，联名。”
这封回电，不仅表达了热烈的欢迎，更直接将四川的回归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战略高度，并立刻给出了具体的时间表和行动方案，彰显了西南联合参谋总部高效的运作能力和绝对的主导地位。
成都，当刘湘接到这份联名回电时，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他反复看了几遍电报，特别是“西南兄弟，血脉相连，何来嫌隙”那几句，眼眶竟有些湿润。他所有的疑虑和担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不是被施舍，而是被作为兄弟，重新接纳了。
“好！好啊！”刘湘激动地一拍桌子，对刘文辉和一众将领说道，“滇黔的兄弟们没有忘记我们！他们还当咱们是自家人！”
他立刻下令：“马上成立赴昆明参会筹备小组！把我们四川战后重建的计划、未来经济发展的方案、民生改善的措施，全都整理出来！这一次去昆明，我们不光是去认亲，更是要让云南和贵州的兄弟们看看，我们四川，已经不一样了！我们不是去要饭，而是要带着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四川，去为这个大家庭，贡献我们自己的力量！”
整个司令部里，一扫战后的沉闷，被一股全新的、充满希望的干劲所取代。刘湘走到地图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从成都到昆明的路线。那不再是一条充满未知和隔阂的道路，而是一条通往重生与希望的康庄大道。西南，这盘大棋，终于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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