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咱们说到,鲧倒在了羽山,用生命的代价给所有人上了一课:“堵”这条路,走到头了,是死胡同。
烂摊子还在那儿,洪水可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人而消退。所有人的目光,这下都死死盯在了那个从父亲腹中“诞生”的年轻人——禹的身上。压力,像山一样压过来。他该怎么办?难道只是把他爹的“堵”字诀,简单换成“疏”字诀就完事了?
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年轻的禹站在尚未退去的洪水边,脚下是淤泥,眼前是汪洋。父亲死了,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治水失败”这个罪名。九年之功,化为乌有,留下的只有各部落的怨愤、联盟的裂痕,以及这片仿佛永远也驯服不了的滔天洪水。
风很大,带着水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有长老在他身后低声说:“先首领用‘堵’法,筑堤垒坝,力尽而亡。这水……怕是治不了了。”
禹没有说话。他俯身抓起一把湿重的泥土,看它在指缝间缓缓滴落。他想起父亲离家前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头,手掌粗糙得像树皮;想起这九年来,族人们扛着石铲木耒,在没膝的水里一筐筐运土,肩膀磨出血,脚底泡烂;想起洪水决堤时,那些瞬间被卷走的茅屋、牲畜,还有来不及逃的人……
父亲错了吗?禹看着手中浑浊的泥水。不,父亲拼尽了全力。但他用尽全力去对抗的,或许是错了对象——不是洪水本身,而是治理洪水的方式。
《史记》记载,禹当时“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内心充满悲愤与压力。但他没有时间悲伤。四岳(四方部落首领)和舜帝的目光都盯着他。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年轻人,必须立刻给出答案:水,还治不治?怎么治?
如果继续用父亲的“堵”法,结局可能只是另一个羽山。但不用“堵”,又能用什么?
就在这个关头,发生了一件小事,被后世《淮南子》等书记录下来:禹走到一处河边,看见水湍急处,有鱼群奋力逆流而上,它们的身体紧贴着河底的石缝,巧妙地借助水流本身的力道前进,而不是硬生生对抗浪头。
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他忽然意识到,父亲想的是如何拦住水,而水想的,只是如何流下去。对抗水的本性,就像用手去抓流沙,越用力,流失得越快。
那一刻,一个模糊但全新的念头在他心里破土:也许治水,不是要水听人的话,而是要人学会听懂水的话——听它想往哪里流,听它被什么阻挡,然后帮它疏通道路,送它去它该去的地方。
但这念头太大了,太冒险了。疏通?说得轻巧。这么大的水,这么广的地,从哪里疏?怎么疏?需要多少人?多少粮食?各部落愿不愿意配合?上游的人肯不肯挖开自己家门前的土,让水顺畅流向下游?
问题像洪水一样涌来。禹知道,他此刻站在一个比父亲更危险的关口:父亲输在方法,而他若输,可能输在根本不敢开始。
舜帝的使者再次到来,语气已带着不耐:“禹,四岳举你承父业。你,接还是不接?”
禹转过身,目光从使者脸上,移向身后那些面黄肌瘦、眼中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族人,再望向远处水天相接的、父亲魂归之处。他缓缓跪下,对天、也对使者,行了一个大礼。
“臣,”他的声音因连日疲惫而沙哑,却字字清晰,“愿继父志,试治洪水。然请许臣一请。”
“何请?”
“请予臣时间,容臣先——走一遍这天下。”
使者愕然。族人们面面相觑。治水,不该立刻召集人手,运土筑坝吗?走天下?这是什么治法?
但禹的眼神异常坚定。他已经想明白了第一步:在举起第一把石铲之前,他必须先做两件事——看清大地的骨骼,听懂水流的语言。
这不是游山玩水。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国土勘察与战略侦察。他要用自己的双脚做尺,去丈量父亲未曾看清的山川格局;他要找到那条隐藏在大洪水表象之下、属于水自身的“路”。
他接下担子,但拒绝立刻盲目地投入与洪水的肉搏。他要换一个维度,与洪水对弈
一、接过担子:从“怎么治水”到“怎么组织”
禹站到了台前。他面临的局面,比他爹更糟:民心涣散,联盟濒(bin)临崩溃,洪水依旧肆虐。他爹用九年时间证明了一种方法是错的,现在,他必须用正确的方法,把丢掉的信任和时间,统统赢回来。
传说里,大禹治水前干了件挺“怪”的事:他带着一群人,拿着准绳和规矩(就是早期的测量工具),“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史记·夏本纪》)。翻译过来就是:爬山涉水,做标记,测量,把高山大河的形势给摸清楚。
你看,这和他爹一上来就埋头苦干,风格完全不同。鲧是战术家,见水就堵;禹更像是战略家,先要看清全局。
他明白了一个核心问题:治水,技术是第二位的,组织才是第一位的。你连整个黄河流域谁高谁低、水往哪儿流都搞不明白,怎么“疏”?你没法协调上下游成百上千个部落,谁愿意挖自己家门口的河道,让水顺畅流走?
所以,禹的第一步,不是治水,而是“治人”和“治地”——整合人心,勘测大地。他走遍“九州”(这是后来概念,但指的就是天下各处),做的其实是一次空前的国土调查与资源普查。
二、古书里的“导航图”:《禹贡》的秘密
要追踪禹的足迹,有一本古书绕不开,就是《尚书》里的《禹贡》篇。学界公认它成书比较晚(战国时期),里面不少内容带有后世想象的色彩。但是,它的核心骨架——那份条理清晰的“天下”地理分区和物产清单,很可能保存了夏代甚至更早的、某种真实的地理认知记忆。
《禹贡》把天下分成“九州”(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然后干了两件关键事:
“导山导水”:详细描述了主要山脉的走向和各大水系的脉络。比如“导河积石,至于龙门”,说的就是黄河从积石山(大概在青海)流到龙门山(山西陕西交界)这段。
“任土作贡”:规定了每个州该进贡什么特产。比如青州贡盐和海产品,徐州贡桐木和磬(qing,一种石制乐器),扬州贡铜、美玉和竹子。
你想,这东西像什么?像不像一份最早的国家资源分布档案和财政征收指南?
如果说鲧的“堵”是部落视角,那禹通过《禹贡》所体现的,就是国家视角。他脑子里装的不是一条河、一个部落,而是一张完整的、互有关联的“天下地图”。他知道水从哪里发源,流经哪里,哪里产铜可以铸工具,哪里产粮食可以养民工。
这太重要了。治水,从此变成了一项基于全局信息的系统工程。
三、脚印落在地上:考古学看见了什么?
光有文献不够,咱们得看地上有没有禹的“脚印”。当然,直接找到大禹的鞋印是天方夜谭,但考古学能看到他可能带来的结果。
一个非常关键的现象是:在考古学上,大约从公元前2000年开始,也就是传说中禹和夏朝初年的时候,中原地区的文化格局发生了巨变。
之前,中国大地像是“满天星斗”,各地有各地方特色的文化,比如山东的龙山文化、江浙的良渚文化、湖北的石家河文化,都很辉煌。但到了这个时候,以河南偃师二里头为核心的一种新文化,强势崛起,影响力像涟漪一样向四周扩散。
注意,这种扩散,不是简单的武力征服的血腥替换。考古发现,在山西南部的东下冯遗址、河南东部的一些地方,都出现了典型的二里头文化风格的器物(比如某种陶器、青铜爵),但它们往往和本地原有的文化因素混在一起。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有一种强大的、具有吸引力的核心文化(很可能就是早期夏文化),通过某种方式(可能是政治权威、技术优势、贸易交换),将其影响力乃至管理方式,辐射到了相当广大的区域。
这,恰恰符合一个以水利工程为纽带、整合了周边部族、建立了初步统治秩序的早期国家的扩张模式。 大禹治水需要调动各方力量,在这个过程中,核心部族(夏后氏)的权威、技术标准(比如治水工具、测量方法)、乃至生活习惯(陶器样式),自然会传播开来,形成一种文化上的向心力。
治水,成了最硬的“粘合剂”。
四、治水,治出一个国家的雏形
现在,咱们可以把线索串起来了。
禹的“疏”,为什么能成功?绝不仅仅是把河道挖宽那么简单。
它需要绝对权威:勘测规划,说这座山得劈开(比如传说中的“劈龙门”),那个部落就得搬迁。没有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最高指挥权,这事办不成。这权威,在治水过程中被建立和强化。
它需要跨部落协作:下游的部落必须同意开挖自己境内的河道,上游的部落必须管理好自己的水土。这需要一套超越血缘的利益协调和争端仲裁机制。这套机制,就是早期官僚系统和法律的萌芽。
它需要资源统筹:成千上万的民工要吃饭,治水工具要统一制作。这催生了大规模的食物征集、储存、分配系统(早期赋税和仓储制度),以及官营手工业(比如铸造青铜工具)。
它塑造了“天下”观念:当人们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治水),在统一的指挥下,共同改造脚下这片土地时,那种“我们属于一个整体”的朦胧意识,就开始产生了。“九州”的概念,或许就在这时种下了种子。
所以,大禹带着人,拿着工具走遍山川,他测量的不仅是水位高低,更是各个部落的实力、意愿和边界;他规划的不仅是河道走向,更是未来国家的权力结构和统治疆域;他疏通的不仅是淤塞的洪水,更是阻碍人群聚合的政治隔阂。
治水的过程,就是一个把松散部落联盟,锻造为早期中央集权国家的“高温熔炉”。 工程竣工之日,一个崭新的、以夏后氏为核心的权力架构,也已然成形。威望、人脉、军队、资源调配网络……所有国家该有的要素,都在治水中配齐了。
鲧失败了,因为他想用旧时代的工具(部落各自为战),去解决新时代的问题(全域性灾害)。禹成功了,因为他无意中(或者说,天才地)创造了一套新时代的工具(早期国家机器),顺便把问题给解决了。
水退了,大地重新露出面容。一个前所未有的权威,也如同雨后山峰,矗立在所有人面前。禹的威望如日中天。但接下来呢?治水成功带来的威望,如何转化为实实在在、可以传承的秩序?光靠大家心里佩服,可不够稳当。下一章,咱们去涂山,那儿正张灯结彩,一场汇聚了“万国”首领的超级大会,即将开场。那可不是简单的庆功宴,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权力加冕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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