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偏殿，虽比正殿规模小些，却依旧透着皇家的威严与冷肃。高大的窗棂将天光切割成几块，斜斜地投射在冰凉反光的金砖地面上。几名留守都城的官员垂手站在殿中，官袍颜色深浅不一，代表着不同的品级与立场。他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偶尔用眼角余光飞快地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惊惧。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张彪“暴病而亡”的消息，像一阵阴风，吹遍了朝堂的每个角落。谁不知道张彪是江祏的铁杆亲信？联想到之前被杖毙的李公公，有点脑子的人都猜到，这绝非偶然。那位深居简出、传闻“疯癫”的年轻皇帝，似乎并非任人拿捏的傀儡。依附江祏的，心惊胆战，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中立的，则暗自庆幸之前没有站队太早，同时迫切地想摸清这位“疯帝”的真实意图和底线；而少数对江祏专权不满的宗室老臣，则难掩一丝幸灾乐祸。
更让人不安的是，往日权倾朝野的江祏，在张彪死后竟称病闭门不出，朝堂顿时群龙无首，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与权力真空。所有人都需要知道，皇帝接下来想干什么。
萧宝荣半瘫在阮清月特制的那张铺了厚厚软垫、带了靠背和扶手的“御座”里——这玩意儿放在庄严肃穆的偏殿，显得格外扎眼。他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块阮清月今早新做的、掺了蜂蜜的奶酥，眼神涣散地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只觉得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腾。
又来了又来了！这么多人！眼神还飘来飘去！社恐要发作了！他在心里疯狂呐喊，只想立刻逃回他的零食库，抱着软枕啃果干。陈忠还算贴心，提前用布帘把墙边他画的那面“二次元涂鸦墙”给遮住了，免得这些老古董又叽叽歪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手持象牙笏板的官员，深吸一口气，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出列，躬身行礼。他面容圆润，未语先带三分笑，眼神却精光内敛，正是官居四品、素以圆滑着称的礼部侍郎王俭。
“臣王俭，参见陛下。”他的声音洪亮圆润，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陛下，臣近日听闻一事，心中愤慨，寝食难安，不得不奏！”
他抬起眼，小心翼翼观察着御座上那位的神色，见皇帝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心里稍定，继续说道：“臣听闻，已故禁军先锋营统领张彪，生前竟在军中散布妖言，诋毁陛下天威，妄图动摇军心，其行径实乃罪大恶极，形同谋逆！”他语气愤慨，仿佛与张彪有不共戴天之仇。
话一出口，殿内众臣皆屏息。这是直接捅破窗户纸了！
王俭话锋却微妙一转，并不提张彪背后的江祏，只将矛头集中在张彪个人身上：“此獠狼子野心，膨胀自大，幸得陛下圣心独运，洞察其奸，方使此等败类伏诛！此实乃朝廷之幸，军中之福也！”他先捧了皇帝一下，然后开始真正的试探。
“然……”他拖长了语调，面露“忧色”，“陛下近日接连处置李公公、张彪此等奸佞，行事果决，雷霆万钧，朝野为之震动，奸邪为之胆寒。只是……臣亦听闻，部分同僚私下议论，担忧陛下……呃，处置是否过于急切，恐……恐引发朝局动荡，反为不美。故臣冒死进言，还请陛下……稍加怀柔，以安众臣之心。”
他边说边紧盯着皇帝，笏板下的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这番话看似劝谏“怀柔”，实则是试探皇帝对江祏势力的整体态度：是见好就收，还是打算继续清算？同时也隐含一丝威胁：江祏虽暂避，但其党羽仍在，逼得太紧，小心狗急跳墙。
萧宝荣听着他弯弯绕绕、云山雾罩的话，只觉得像有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叫，手里的奶酥都被他捏得变了形。社恐混合着极度不耐烦，让他烦躁到了极点。
“够了！”
他突然出声，声音带着被打扰清净的恼火和一丝尖锐，打断了下方的喋喋不休。他把捏变形的奶酥扔回桌上的碟子里，身体前倾，皱着眉头，眼神里是全然的烦躁和不理解：“别……别跟朕绕圈子！叽叽歪歪的，烦不烦！张彪就是个杂鱼！死了活该！那些什么‘忧心’的朝臣，是不是也想当杂鱼？嗯？”
他语气里的那股不管不顾的疯癫狠劲，让殿内所有官员都打了个寒颤。
王俭更是心头巨震，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他瞬间明白，自己打错了算盘！这位陛下根本不吃“委婉劝谏”“权衡利弊”这一套！他要的是直接、是干脆、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电光石火间，王俭展现了资深墙头草教科书般的变脸绝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幡然醒悟”的激动：
“陛下息怒！臣糊涂！臣失言！臣绝非质疑陛下圣断！”他抬起头，脸上已换上一副无比真诚、甚至带着崇拜的表情，“陛下圣明烛照！那李公公平日里便克扣陛下用度，辱骂君上，实乃罪该万死！张彪狼子野心，散布妖言，动摇国本，形同谋逆！陛下杖毙李公公，清除张彪，正是铲除奸佞、肃清朝纲、稳固江山的圣明之举啊！”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找到了人生信仰：“那些所谓‘忧心’之辈，不过是鼠目寸光，胆小怕事，全然无法领会陛下高瞻远瞩、拨乱反正的深意！臣以为，非但不能怀柔，更应借此东风，将李、张二人罪行列明，昭告天下，以正视听，让天下臣民皆知陛下之英明，同时亦可震慑那些尚存异心之徒！”
他再次叩首，语气恳切：“陛下若信得过臣，臣愿竭尽所能，草拟文书，将此二人罪状一一列明，公告朝野，使陛下处置名正言顺，令宵小之辈再无借口非议！”
这一连串的捧杀+表忠心，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萧宝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搞得愣了一下，但核心意思他抓住了：这人愿意干活，愿意去写那些他听着就头大的文书，把“杀人”这事弄得“名正言顺”，省得别人再来烦他。
社恐的烦躁感瞬间消退大半。他重新靠回软垫里，拿起一块新的奶酥，语气缓和了不少，带着一种“总算说了人话”的释然：“哦？你……你能把这事办明白？行吧，那你去办。把他们干的破事写清楚，让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杂鱼就行。别……别写得太复杂，朕看着头疼。办好了，朕……朕自然有赏。”
王俭心中狂喜，知道自己这把赌对了，连忙叩首：“臣领旨！谢陛下信任！臣必当竭尽全力，三日内便将文书草拟完毕，呈陛下御览！定不辜负陛下重托！”
他退下时，腰板挺直了不少，目光扫过殿中其他面色各异的同僚时，隐隐带着一丝得意。他成功抓住了机会，成为了“陛下身边”能办事的人。
退朝后，王俭回到府中，立刻闭门谢客，挑灯夜战。他充分发挥了多年浸淫官场的文书功力，将李公公的罪状从“克扣饮食、口出怨言”升级为“勾结外臣、窥探禁中、意图不轨”，将张彪的“散布流言”坐实为“受权臣指使，煽动军心，图谋兵变”，文辞华丽，引经据典，却处处将皇帝的“疯癫之举”包装成“英明神武、防微杜渐”。文末，还特意留出御批位置，并精心绘制了一个小小的龙纹图标。
而萧宝荣，早已把朝堂上的这点小插曲抛诸脑后，窝在零食库里，一边享受着阮清月新研制的、带着淡淡茶香的“抹茶脆片”，一边对小桃嘟囔：“以后这种啰里八嗦的事，就让王俭去搞。朕才懒得管他们杂鱼不杂鱼的，别来烦朕就行。”
他并不知道，王俭这篇即将出炉的“雄文”，将在朝堂掀起怎样的波澜，又会给闭门不出的江祏，带去多大的压力。他只知道，有个还算好用的“笔杆子”，能让他继续安心地当个快乐的“疯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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