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那枚青梅，指节缓缓收紧。抬起头，望向月羲消失的方向，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除了冰冷的审视外，燃起了一点幽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火光。
风雪依旧，将他孤绝的身影衬得愈发单薄。
而那枚青梅的微酸气息，却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开始悄然侵蚀这片由绝望和冰冷构筑的荒原。
宿命的丝线，已然缠绕。
他指间的冰凉，与怀中馒头残留的、与她指尖相连的微弱暖意，形成了这雪夜最初，也是最深刻的烙印。
那枚青梅最终没有吃。
澹台烬将它藏在了一处漏风的墙缝里，用干草小心掩盖。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那抹不合时宜的翠绿太过刺眼，像极了某种他不该触碰、也无法理解的温柔。
馒头还带着余温，他沉默地、迅速地吞咽着，干燥的喉咙被粗糙的食物刮得生疼，但他毫不在意。腹中灼烧般的饥饿感稍稍平息，理智便重新占据上风。
金疮药被他捏在指间，粗糙的纸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草药气息，与她身上那种冰雪般的干净味道有些相似。
他褪下破损的衣衫，露出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新的叠着旧的，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血。药粉撒上去的瞬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动作熟练地为自己包扎。
这一切都做完，夜色已深。风雪似乎小了些，只有檐角偶尔落下碎雪的声音，衬得这破败的院落愈发死寂。
他重新靠坐回那片最熟悉的阴影里，闭上眼。
可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浮现。还有她塞东西时，那截从斗篷里露出的、纤细白皙的手腕。
月羲。
他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像含着那枚未熟的青梅，酸涩中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回甘。
翌日，天光未亮，月羲便醒了。
眉心那点印记不再灼烫，恢复成平日里温润的朱砂色，但一种莫名的牵引感仍在，丝丝缕缕，指向质子府的方向。
老巫女在神祠前殿整理着一些泛黄的龟甲和蓍草，见她出来，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心神不宁，因果缠身。小月羲，你找到你的‘债’了？”
月羲微微一怔，随即坦然点头：“或许是吧。婆婆，我想去质子府附近看看。”
老巫女并未阻拦，只叹了口气：“那地方煞气重，怨魂不散。你自己小心，莫要沾染太多。”
月羲应了声，依旧裹上那件雪青斗篷，出了神祠。
她并未直接去往质子府，而是在街市上绕了一圈，用昨夜帮人誊写祈福符文换来的几枚新钱，买了一小罐蜂蜜和几颗饱满的红枣。路过一个猎户的摊子，看到有新鲜的、处理好的野兔肉，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用剩下的钱买下了一小块。
当她再次来到质子府外那条僻静的巷子时，天色已经大亮。雪后初霁，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那个墙角的破洞依旧被积雪半掩着，与她昨夜离开时并无二致。她走近，蹲下身，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放进去——用干净树叶包好的兔肉、一小罐蜂蜜、几颗红枣，还有一块她清晨起来新蒸的、掺了粟米的糕饼。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洞口内侧，靠近院墙的那一边，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是她昨夜留下的馒头包油纸。
她动作顿住，仔细看去。
那是一小截枯枝，但枯枝上，却用草茎极其精巧地绑着一朵……用不知名的暗红色浆果镶嵌而成的、小小的五瓣梅花。
在这白雪皑皑、万物凋零的冬日，这朵“浆果梅花”红得惊心动魄，带着一种野蛮又脆弱的生机。
它被小心地放置在洞口内侧，既不显眼，却又确保她若再次俯身，必然能够看见。
月羲的心，像是被这小小的、沉默的“回礼”轻轻撞了一下。
她没有去碰那朵浆果梅花，只是看着它，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他收到了。
而且，他回应了。
以一种同样沉默的、不带任何言语，却充满了隐秘张力与试探的方式。
她站起身，如同昨夜一样，没有停留，悄然离去。
只是这一次，脚步似乎比来时，更轻快了些。
院落内，澹台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那细微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垂眸，看着自己因为采摘和编织那浆果梅花，而被冻得通红、甚至被荆棘划出几道血痕的手指。
愚蠢。
他对自己说。
这种毫无意义、近乎幼稚的举动，与他过往所有求生的准则背道而驰。
试探？不，这更像是一种……失控。
因为那双眼睛，因为那不合时宜的青梅，因为那雪夜中唯一的、不带任何条件的暖意。
他走到墙角，再次俯身，从狗洞里取出了她新带来的东西。
兔肉、蜂蜜、红枣、粟米糕。
比昨夜更丰富，也更……用心。
他拿起那块还带着微温的粟米糕，凑近鼻尖，能闻到谷物朴素的香气，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清冽气息。
脑海中那个惯于嘲讽、充满恶意的声音似乎又想响起，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掰下一小块糕，放入口中。
粗糙，微甜，带着温度。
和他过往吞咽下的任何食物都不同。
他抬起眼，望向那堵隔绝了内外的院墙。
墙外，是渐渐有了人声的王城，是那个来去如风、谜一样的月羲。
墙内，是他习惯了二十年的冰冷、孤寂与绝望。
而现在，这堵墙，似乎因为她一次次沉默的到来与馈赠，开始出现了细微的、几乎不可查的裂痕。
宿命的齿轮，在雪落雪融之间，悄然转动。
他咽下口中的糕饼，那点微弱的甜意，仿佛顺着喉咙，一路滑入了那片冰封已久、荒芜死寂的心湖深处。
激起了一圈，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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