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暮色中的驿站账簿
长安城的暮色总裹着金红的暖意,将西市胡商的驼铃、朱雀大街的车辙都染成蜜糖色。可京兆府驿站后院的账房里,沈既明却觉得指尖发寒。
这不可能。他对着油灯下摊开的《驿马使用账簿》喃喃自语,狼毫笔在指间转得飞快。二十岁的京兆府户曹参军,新科进士出身,本该在翰林院编书或是在吏部磨勘资历,却因一篇《论公廨钱积弊疏》得罪了度支司,被打发来管这长安城最大的驿站。
账房外突然传来驿卒的高声吆喝:东都急使到!快备驿马八匹!
沈既明猛地抬头。八匹驿马,这是一品官的规格。他抓起账簿快步走到前院,正撞见驿站丞王老头点头哈腰地给一位绯袍官员牵马。那官员腰间的金鱼袋一晃,马鞭直指院中最神骏的几匹河西大马:本御史奉敕查案,片刻不得耽搁!
御史中丞李大人?沈既明心头一紧。李栖筠是出了名的铁面御史,上个月刚弹劾了三位滥用驿马的刺史。他悄悄翻开账簿,却见昨日记录里,这八匹河西大马明明标注着病毙,已呈报太仆寺。
王老头眼角瞥见沈既明,慌忙使了个眼色,转身从马厩牵出八匹瘦马:大人恕罪,好马都被陇右节度使的判官征用了......
放肆!李栖筠的马鞭啪地抽在拴马柱上,火星四溅,本御史三天前就发了勘合,京兆府驿站竟敢搪塞?他突然瞥见沈既明手中的账簿,那是什么?
沈既明只觉手心冒汗。唐代驿站有严格的勘合制度,官员凭门下省签发的铜鱼符或纸券才能使用驿马,可账簿上近半年来,没有勘合就动用驿马的记录竟有三十七次之多。
参军沈既明,参见御史中丞。他硬着头皮上前,将账簿呈了上去,此乃驿站本月驿马使用明细,其中......
李栖筠的目光扫过账簿,眉头越皱越紧。当看到的八匹河西大马时,他冷笑一声:好个病毙!本御史倒要看看,这些病马是葬在乱葬岗,还是进了某些人的马厩!
王老头跪倒在地,浑身筛糠:大人饶命!是......是京兆少尹张大人说他公子要娶亲,借去充场面......
张光辅?李栖筠眼中寒光一闪,传我命令,查封驿站所有账簿!
沈既明站在暮色里,看着驿卒们手忙脚乱地搬来一摞摞账本,突然明白自己卷入了怎样的漩涡。唐代的驿站系统如同帝国的血脉,而公廨钱这颗心脏,早已被蛀空。他想起《唐会要》里记载的贞观旧制:那时驿站只设驿马六十匹,传马百匹,如今京兆府驿站竟扩建到驿马三百匹,传马两百匹,可真正用于公务的,又有多少?
沈参军,李栖筠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外,你这账簿记得倒是清楚。明日随我去度支司对质。
沈既明望着远处皇城的灯火,那里的度支司衙门此刻或许正灯火通明。他想起自己那篇奏疏里的话:公廨钱本为利民,今却成官吏中饱之资。驿马空耗,传车私用,是剥万民之脂膏,填一己之欲壑......
夜风卷起账簿的纸页,发出簌簌的声响。沈既明握紧狼毫笔,在空白的账页上写下:开元通宝,本为通货,奈何......他不知道这场风暴会将自己卷向何方,但他知道,从今夜起,这长安城的驿站,再也不能做糊涂账了。
公廨钱里的乾坤
度支司的算盘声比驿站的马蹄声还要密集。
沈既明跟着李栖筠走进司务厅时,二十几个胥吏正埋头核账,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像是下了一场暴雨。度支郎中杨国忠斜倚在胡床上,手里把玩着一枚西域进贡的夜光璧,见他们进来,慢悠悠地起身:李御史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杨国忠!李栖筠将账簿摔在案上,京兆府驿站半年内虚报驿马损耗三十七次,挪用公廨钱购置的河西大马被私借,你作何解释?
杨国忠扫了眼账簿,突然笑了:李御史莫不是老眼昏花?这账簿上的签字,可是你弟弟李栖楚的笔迹。
沈既明这才注意到,每张报销单据上都有“李栖楚”的朱批。李栖筠脸色铁青——他这位弟弟正是京兆府司录参军,掌管驿站经费审批。
“公廨钱的利息本就该灵活调度。”杨国忠踱到沈既明面前,突然抽走他腰间的鱼袋,“新科进士?放着翰林院的清贵差事不做,偏要来管这驿站的烂摊子。我问你,驿站的公廨本钱是多少?”
沈既明挺直脊背:“回郎中,京兆府驿站共有公廨本钱五千贯,按《唐六典》规定,以月息四分放贷,每月应收利息二百贯,用于驿马饲料、驿丁口粮……”
“二百贯?”杨国忠嗤笑一声,“你可知长安西市的波斯邸店月息多少?三分利!”他突然将鱼袋扔回沈既明怀中,“明日起,你将驿站公廨钱全数存入波斯邸店,月息不用四分,只要三分五。”
“不可!”沈既明脱口而出,“《唐律疏议》明文规定,官钱放贷不得超过四分利,且只能借给编户齐民……”
“够了!”杨国忠猛地一拍案,案上算珠哗啦啦散了一地,“本郎中掌管天下财赋,用得着你教我做事?明日若不把五千贯送到波斯邸店,你这参军就别想当了!”
沈既明攥紧了拳头。唐代的公廨钱制度始于隋文帝,本是让各官署用本钱放贷取息,弥补办公经费不足。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亲自规定“公廨钱不得出举取利过其本”,可如今……他望着杨国忠腰间那条金线织就的玉带,想起《资治通鉴》记载的永徽年间公廨钱大案——那时就有官员将官钱借给胡商牟取暴利,最终导致江南十二州驿站瘫痪。
“沈参军,”李栖筠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你先回去。”他给沈既明递了个眼色,“明日我自会去波斯邸店。”
沈既明走出度支司时,天色已暗透。长安夜市正热闹,西市胡姬酒肆飘来琵琶声,可他满脑子都是散落一地的算珠。五千贯公廨钱,月息三分五,每月就是一百七十五贯利息,比规定的四分利少了二十五贯。杨国忠为何要自降利息?
“郎君可是在想公廨钱的事?”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既明回头,见驿站老驿卒陈三郎提着一盏羊角灯。
“陈伯,”沈既明苦笑道,“您说这公廨钱,到底是利国还是害民?”
陈三郎叹了口气,领着他走到驿站后院马厩。月光下,那八匹本该“病毙”的河西大马正悠闲吃草。“郎君可知这马值多少钱?”他指着最神骏的那匹,“此乃大食国进贡的‘汗血宝马’,波斯邸店老板哈桑开价三千贯。”
沈既明倒吸一口凉气。三千贯,足够京兆府驿站十年的经费了。
“杨国忠把官钱借给哈桑,哪里是要三分五的利息?”陈三郎压低声音,“他是要哈桑帮他走私西域珍宝!上个月,波斯邸店就运来了二十箱‘大食火油’,说是要献给……”
“住口!”沈既明猛地捂住他的嘴。大食火油就是石油,唐人多用于攻城火攻,若流入私人之手……他突然想起李栖筠说的“查案”,难道御史台早就盯上了杨国忠?
夜风卷起马鬃,那匹汗血宝马突然长嘶一声。沈既明望着它夜色中发亮的眼睛,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他转身跑回账房,在账簿上奋笔疾书:“波斯邸店,月息三分五,实付利息一百七十五贯。另,收到‘杂物’折价二十五贯……”
这二十五贯的“杂物”,就是他留给李栖筠的证据。唐代账簿讲究“四柱清册”——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任何一笔账目都休想瞒天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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