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子风云与市舶司的罗盘
汴京的暮春总裹挟着沙尘。沈括拢了拢直领窄袖的襕衫,将最后一卷《梦溪笔谈》手稿锁进樟木箱时,前院传来铜钱碰撞的脆响。他推开窗,正见管家老周蹲在青石板上,把五百文钱串成十贯,用桑皮纸裹作两卷塞进褡裢。
又要去绸缎庄?沈括的声音惊得老周差点碰倒钱串。老管家慌忙起身,后腰的补子被铜钱硌出方印似的折痕:回官人,夫人要赶在浴佛节前给相府千金绣寿屏。他掂了掂沉甸甸的褡裢,如今买匹吴绫竟要三贯七百文,这褡裢快赶上半扇猪沉了。
沈括望着管家蹒跚离去的背影,想起昨日在三司使衙门见到的景象。几位益州商人正围着户部侍郎争执,面前堆着二十几个麻布钱袋,铜钱从袋口漫出,在青砖地上滚得叮当作响。西川山路险恶,为首的盐商面色赤红,五千贯铜钱要雇十头骡子,遇上劫道的连人带货都填了岷江!
暮色渐浓时,沈括带着新铸的铜匦来到大相国寺。寺门前的正热闹,卖水饭的小贩用竹筹计数,药铺掌柜掏出几张桑皮纸在灯笼下验看。
那纸张比蜀笺厚韧,盖着朱红官印,正是益州交子务发行的官交子。
沈待制可是来换交子?药铺掌柜见他驻足,忙递过一张面额一贯的交子。纸上繁复的花纹在烛火下流转,宛如西川织锦:如今益州、杭州都能用这个,比驮着钱串子轻便多啦。他忽然压低声音,只是上月有商人用伪交子在扬州骗了三百匹绢,如今官府查得紧。
沈括指尖抚过交子上的密码花押,想起十年前在司天监观测星象的夜晚。那时他便发现,铜钱的重量与商品流通的速度恰如行星运行的轨道,总有看不见的力在牵引。
益州交子务的官吏曾说,最初的交子只是商铺间的,后来官府介入,以三十六万贯铁钱为本金,才发行了第一届官交子。
待制可知市舶司的新规矩?一个身着蕃商服饰的波斯人忽然插话。他手中把玩着两枚象牙算珠,金胡子上沾着香料碎屑:如今蕃商用交子结算,市舶司抽解能减两成。
波斯人神秘一笑,从怀中掏出张泛黄的市舶司,盖着朱红的广州舶司印鉴,小人从三佛齐贩香料来,用交子在泉州结算,省下的脚力钱够买十匹阿拉伯布。
沈括接过细看,忽然想起熙宁年间那场关于青苗法的争论。王安石推行青苗钱时,曾设想用交子代替实物借贷,却被司马光驳斥为虚钱实契,终成画饼。
如今看来,交子在东南沿海的流通,竟比汴京城内还要顺畅。
三更梆子响过,鬼市渐散。沈括踏着月光返回府邸,路过州桥夜市时,见几个小吏正往酒楼墙上张贴告示。昏黄的灯笼下,熙宁新铸当十钱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他想起前日在三司使衙门,户部尚书指着一堆磨边的铜钱叹气:民间把小钱熔了铸大钱,一匹绢的价钱竟比去年涨了三成。
回到书房,沈括摊开《钱荒议》手稿。烛火摇曳中,他忽然在纸上画了个奇怪的图形:外圆是交子务的朱印,内方是铜钱的轮廓,中间用市舶司的罗盘指针连接。窗外的风沙掠过瓦当,恍若千年前晁错在《论贵粟疏》中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的古老诘问。
晨光熹微时,沈括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老周举着张帖子冲进来说,市舶司提举邀请他过府议事。帖子一角盖着奇特的印记,像朵绽放的莲花,正是泉州港的市舶司关防。
他忽然想起昨夜波斯商人的话,那些飘洋过海的商船,此刻或许正载着交子的拓样,驶向遥远的三佛齐与大食。
当沈括的轿子经过州桥时,看见绸缎庄前挂出了新的价目牌:吴绫每匹四贯二百文。几个商贩正围着掌柜争吵,手中挥舞的交子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宛如一群振翅欲飞的蝴蝶。桥边卖水饭的老汉数着竹筹喃喃自语:当年李顺王小波在西川喊均贫富,如今这纸片儿倒真能让富商少驮些铜钱了。
括望着汴河上穿梭不息的漕船,忽然领悟了交子务墙上那句“钱与楮,犹权衡也”的深意。铜钱是秤砣,交子是秤杆,而市舶司的罗盘,正为这杆秤寻觅着新的砝码。
他忆起年轻时在司天监测算的星宿轨迹,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星斗,实则都循着各自的轨道运行——正如大宋的经济,在铜钱与楮币的此消彼长间,悄然驶向了前所未有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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