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寄飞洒皆弊政 田赋不均酿民愁
一
宣德九年暮春,苏州府长洲县的清晨总裹着一层薄纱似的水汽。沈忆年披着半旧的青布短褂,蹲在自家那亩薄田的埂上,手里捏着半块麦饼,望着刚抽穗的冬小麦发怔。田垄里的麦苗稀稀拉拉,比邻居家的矮了半截,恰如他此刻的心情,沉甸甸地坠着。
忆年哥,发什么愣呢?邻居张伯挑着粪桶从田埂那头走来,粗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水泡得发白的小腿。他把粪桶往地上一放,浓重的气味立刻漫开,再不上肥,这季麦子怕是又要歉收。
沈忆年苦笑着摇头:哪还有余钱买粪?去年秋粮刚交完租子就所剩无几,开春那点杂粮掺着野菜吃,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了吗?城东顾家把二十亩水田都给新中的秀才顾三郎了。
张伯眼睛倏地亮了,直起身凑过来:当真?顾家这是下了血本啊。听说要给秀才老爷三成租子当?
可不是嘛。沈忆年掰着指头算,虽说分走三成,但免了徭役和加派,算下来竟比自己当差还划算。你想,去年咱们每亩地除了交皇粮二斗三升,还要出均徭银三钱、驿传银二钱,更别说那些临时加派的、,七七八八加起来,一亩地到头能落多少?
张伯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算账。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惊起树梢上的麻雀。两个庄稼汉对着泥地上歪歪扭扭的数字,半晌说不出话。
二
县衙后堂的油灯亮到子时才熄。李算盘把最后一本鱼鳞册塞进樟木箱,樟木的清香混着墨汁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他摘下老花镜,揉着酸胀的眼眶,铜镜里映出鬓角新添的白发。
李爷,还没歇着呢?小厮阿福端着一碗绿豆汤进来,碗沿还冒着热气。
李算盘接过汤碗,吹了吹浮沫:西跨院那几本册子还得核。今早户房刘书办说,张大户家又要田亩,这次想把五十亩地到城南那几户军户名下。他呷了口绿豆汤,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里的烦躁。
阿福撇撇嘴:那些军户常年在外,家里只剩老弱妇孺,哪懂查验鱼鳞册?张大户这是明着欺负人。
嘘——李算盘赶紧捂住小厮的嘴,紧张地望向窗外,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祸从口出!你当这县衙是什么地方?他压低声音,张大户昨天送来的那包,你以为真是新茶?里面掺着十两银子呢。
阿福吐了吐舌头,端着空碗退了出去。李算盘重新戴上老花镜,翻开一本泛黄的鱼鳞册。册子上的墨迹有新有旧,有些田亩的四至边界被人用米汤改过,对着灯光一照就能看见模糊的痕迹。他拿出朱砂笔,在一栏写下几个小字,笔尖在沈忆年这个名字上顿了顿,终究还是划过,落在旁边王阿婆的名下——那是个守寡多年的军属,上个月刚病死,户籍册上还没销除。
三
端午节前的集市格外热闹。沈忆年攥着家里仅有的二百文钱,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布庄门口挂着新到的松江棉布,鲜艳的蓝印花布在风中招展,他多看了两眼,就被旁边的喧嚣吸引过去。
几个皂隶正把一个老汉按在地上,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老汉挣扎着,破草帽滚落在地,露出花白的头发:冤枉啊!小人真的只有十亩地,怎么会欠这么多租子?
冤枉?为首的皂隶一脚踩在老汉背上,手里扬着一张纸,鱼鳞册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名下有三十五亩!还敢狡辩?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那不是陈老实吗?他哪来三十五亩地?
听说去年被张大户了二十多亩。
可怜哦,老实人就是吃亏。
沈忆年挤在人群里,看着陈老实被拖拽着远去,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地契,粗麻纸的边缘已经磨得起毛。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怀里的铜钱掉在青石板上,叮叮当当滚了一地。四
立秋后的第一场雨连下了三天三夜。沈忆年披着蓑衣在田里挖排水沟,浑浊的雨水漫过脚面,寒意直透骨髓。忽然听见村口传来哭喊声,他直起身,望见几个披麻戴孝的人抬着棺材往村西头走去。
出什么事了?他一把抓住一个打伞跑过的孩童。
是陈老实家!孩童带着哭腔说,陈阿婆昨晚上吊了!
沈忆年手里的锄头一声掉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三天前,陈老实因被抓到县里,至今还关在牢里。那三十五亩靠得来的田亩,像一块巨石,终究压垮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雨势愈发猛烈,打在斗笠上噼啪作响。沈忆年望着远处模糊的送葬队伍,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进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想起自己那本泛黄的地契,想起李算盘在县衙后堂拨动的算珠,想起顾家寄给秀才的二十亩水田。这些念头在他脑子里翻腾,像田里的泥水一样浑浊不清。
五
重阳过后,县衙贴出了新的均徭册。沈忆年挤在人群里,仰着脖子看墙上的告示。秋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衫,露出嶙峋的肋骨。当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银差四两五钱时,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这可如何是好啊......他喃喃自语,四两五钱银子,相当于五石米,是他全家半年的口粮。
忆年哥!张伯从人群外挤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纸,脸上泛着红光,我托人打听了,城里的徐秀才愿意!只要每亩交三成租子,就能免了徭役!
沈忆年的心猛地一跳,接过那张写着寄田契约的纸。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散发着新鲜的墨香。他看着契约上业主徐氏几个工整的小楷,又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夕阳西下时,沈忆年在契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鲜红的指印像一滴血,落在泛黄的宣纸上。他想起了陈老实,想起了顾家的二十亩水田,想起了李算盘在县衙后堂拨动的算珠。这些画面在他眼前交替闪现,最后都化作指印上那抹刺目的红。
六
万历二十九年冬,苏州府推官袁可立巡视农田水利。当他看到鱼鳞册上记载的田亩与实际丈量相差近三成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行的户房书办战战兢兢地解释,这是所致。
百姓为何甘冒风险?袁可立放下册子,眉头紧锁。
回大人,书办擦着冷汗,近年赋役日重,小民不堪其扰。据卑职所知,洪武年间每亩地赋税不过三斗,如今已增至五斗有余,更别说各项加派......
袁可立沉默良久,望着窗外萧瑟的农田。寒风卷起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儿。他想起进京述职时听闻福王朱常洵索要四万顷庄田的事,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备轿,去乡下看看。他起身时,声音有些沙哑。
七
沈忆年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将最后一袋糙米送到徐秀才府上。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他站在朱漆大门外,看着管家把米袋扛进去,心里空落落的。今年收成不错,寄在徐秀才名下的五亩地,扣除三成后,竟还剩下两石多米。
忆年哥,明年还寄吗?张伯跺着冻僵的脚,呵着白气问。
沈忆年望着漫天飞雪,远处的田埂已被白雪覆盖,一片茫茫。他想起袁推官巡视农田时说的话:苛政猛于虎,而弊政则如溃堤之蚁。这些文绉绉的话他听不懂,但他知道,自己和张伯这样的庄稼汉,就像田里的麦子,只能在风雨中随波逐流。
寄吧。他裹紧单薄的棉袄,不寄,又能怎样呢?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两个庄稼汉踩着初雪往村里走,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在县衙的樟木箱里,鱼鳞册上的墨迹渐渐干涸,新的田亩数字被工工整整地写上去,带着墨香和隐秘的交易,在历史的长河里沉淀下来。
注:本章严格依据《日知录》生员论、《大明会典》篇及《明史·食货志》记载,还原明代存在“诡寄”“飞洒”等田赋弊端。
其中田赋数额、徭役银数均参考万历《大明会典》卷二十七《户部·赋役》,庄田数据引自《明神宗实录》卷三七九“万历三十年五月”条。
人物情节虽为虚构,但均基于明代社会真实背景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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