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端坐在柔软得能将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品着骨瓷杯中的红茶。
拉文斯商会的会客厅设在长夜关外聚落一栋最显眼的石楼顶层。与周围那些用兽皮和废旧木料胡乱搭建的棚屋相比，这里简直称得上是另一个世界。
厚重的深红色地毯上绣着繁复的金色卷草纹，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墙壁上挂着不知名野兽的头颅标本，狰狞的獠牙与华丽的水晶烛台并列，在昏黄的烛光下投射出诡异的影子，透着一股野蛮而富有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熏香与雪茄混合的浓郁味道，霸道地掩盖关外聚落那无处不在的、混杂着尘土与腐朽的气味。
茶是上好的关内货，入口醇厚，回味甘甜，是拉文斯惯用的待客之道。
她认得这种味道，在贝尔格镇时，这个肥胖的商人就曾用同样的茶叶招待过她，只不过那时的她，只是一个需要仰其鼻息、陪着笑脸讨生活的小角色。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是以影宗在长夜关的代言人身份，坐在这里，平淡地等待着那位“老熟人”的大驾光临。
艾米现在的心情不错。
任谁即将在原本要伺候的老板面前当大爷，都难免轻哼。
身后那条毛茸茸的银灰色狼尾，也随着她的心情，在后面轻轻地、有节奏地扫动着。
身侧不远处，艾德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笔直地站在窗边。他穿着那身洁白的烛火骑士轻甲，在这间光线昏暗、装饰奢靡的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一束干净得不容玷污的圣光，将周围的奢华与阴暗都映衬得有些可笑。
他没有坐下，也没有碰这里的任何东西，只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剑柄。
那份紧绷的姿态，让艾米觉得有些好笑，却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心安。
“你不坐下喝杯茶吗？”艾米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她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杯中的红茶漾起一圈圈涟漪，“拉文斯的品味虽然糟糕透顶，但他这里的茶叶确实不错。我想，就算是烛火教会的圣殿里，也未必能喝到这么纯正的瀚州红茶。”
艾德蒙的目光从窗外拉回，落在了艾米带笑的脸上。他摇了摇头，语气一如既往地认真。“我不渴。而且，我不太信任这里的一切。”他琥珀色的眼眸扫过房间里那些狰狞的兽首和华丽的摆设，眉头微蹙，“这个地方充满了贪婪和欲望的气味，让人很不舒服。”
“哦？我们的护烛者大人，原来鼻子这么灵敏吗？”艾米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出言调侃，“我还以为你只能闻到阴影的腐臭味呢。”她说着，将一块配茶的黄油饼干丢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对于艾米的调侃，艾德蒙并未生气，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应该在这种地方久留。处理完事情就该尽快离开。”
“别这么紧张嘛，艾德蒙。”艾米将身体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们现在是在等他，而不是他等我们。你越是紧张，就越是落了下风。学着放松点，就当是来参观一下关外土财主的家好了。你看那个鹿头，我觉得它的眼神充满了对拉文斯审美的鄙夷。”
艾德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只被做成标本的雪角鹿头颅，玻璃眼珠在烛光下反射着呆滞的光。
他实在无法从那里面看出任何“鄙夷”的情绪，只能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自己完全跟不上的思路感到些许挫败。
他实在不明白，艾米是如何在这样紧张的对峙前夕，还能保持如此轻松的心态。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困惑，艾米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轻声说。“今天早上，谢谢你。”
这句突如其来的道谢让艾德蒙愣了一下。“谢我什么？”他问。
“谢谢你的坚持。”艾米凝视着他，青蓝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澈，“说实话，我一个人来，虽然也能处理，但心里确实没底。有你在这里，感觉就像是……有了一面可以依靠的墙。”
她很少说这样坦诚的话，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今天早上，当她向艾德蒙说明要去拜访拉文斯时，这个年轻的骑士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他斩钉截铁地说，“那个地方太危险了，而且你面对的是一个背景复杂的商人。我必须陪着你。”
艾米本想用自己惯常的、那种带着几分轻浮和调侃的语气将他糊弄过去，但这一次，艾德蒙却完全不吃她那一套，只是用一种“你再说我就把你绑起来”的眼神盯着她，让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后，还是戴胜长老出面解了围。这位睿智的老人捻着胡须，微笑着说：“让他去吧，艾米。烛火教会最年轻的护烛者，与影宗在长夜关的代言人一同出现在公开场合，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一个向所有势力宣告，我们与烛火教会，至少在某些层面上，达成了合作的信号。这会为你接下来的行动，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艾米惊讶地看向戴胜长老，而戴胜长老则微笑着注视她，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
“真是个坏老头……”艾米轻声呢喃着，眼神有些飘忽。
“你说什么？”艾德蒙没有听清。
“没什么。”艾米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只是在想，戴胜长老真是下了一盘好棋。把我们两个放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态度鲜明的信号。恐怕现在整个长夜关，所有势力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几分自嘲，“感觉自己就像是戏台上的木偶，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牵着线。”
“我不这么认为。”艾德蒙走到她身边的沙发扶手旁，虽然依旧没有坐下，但身体的紧绷感却消散了不少，“我们不是木偶，艾米。我们是……希望的象征。戴胜长老愿意与教会和谈，烛龙大人也期盼着穆州的和平。我们的合作，或许就是打破北境长久以来仇恨与对立的开始。能成为这个开始的一部分，是我的荣幸。”
有些时候艾米有点羡慕艾德蒙。
骑士先生总能看到事情背后那光明和积极的一面。这种纯粹，有时让她觉得天真得可笑，但某些时候，确实像一束温暖的光。
“希望吗……”她低声重复着。
艾米端起茶杯，用温热的杯壁贴着自己的脸颊，“或许吧。如果真的能换来和平，当一次棋子，似乎也不算太亏。”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安静，但这一次的气氛却不再那么紧绷。
艾米小口地喝着茶，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宁静。艾德蒙则站在她身边，目光虽然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但紧握剑柄的手却已经松开了。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投射在华丽的地毯上，显得异常和谐。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从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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