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入学住校的第一天，沈青禾回到家中，只觉得屋子里安静得有些陌生。
习惯了清晨被陆安、陆宁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唤醒，习惯了饭桌上争抢最后一块腌萝卜的热闹，也习惯了夜晚检查作业、催促睡觉的琐碎……此刻，这些充斥了十几年光阴的声响骤然消失，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和墙上老挂钟滴答的行走声。
她环顾着这个他们一手经营起来的家。桌椅擦得干净，暖水瓶摆在五斗柜上，孩子们房间的门敞开着，床铺整齐，却少了那股子鲜活气。心里头，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弥漫开来，夹杂着欣慰，也带着点儿说不清的怅然。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熟悉的院落，几个军属正凑在一起闲聊，孩子们不在身边，她们似乎也清闲了不少。
沈青禾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人父母必经的一课吧，看着雏鹰展翅离巢，既骄傲，又难免牵挂。她动手开始收拾屋子，其实并不脏乱，只是想找点事做，填补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她把孩子们留下的几本小人书仔细摞好，又将陆宁忘记带走的发卡收进抽屉。动作间，不免又想起早上校门口，两个孩子回头挥手，脆生生喊着“爸爸妈妈放心”的模样，嘴角不自觉扬起，眼眶却又有些发热。
忙碌到傍晚，该做晚饭了。走到厨房，看着空荡荡的灶台，她竟一时有些茫然。往常这个时候，她得紧赶慢赶地准备一大家子的饭菜，算计着营养和分量。今天，只需要做两个人的饭了。这感觉，新鲜又陌生。
正当她对着米缸出神，盘算着是煮粥还是焖饭时，院门响了。
是陆承军回来了。他今天似乎比平时稍早一些，军装依旧笔挺，步伐沉稳，但细看之下，眉宇间也带着一丝与沈青禾相似的、不易察觉的恍惚。这个家，对他而言，同样需要适应新的节奏。
他走进屋，目光习惯性地先扫过客厅，没看到那两个扑上来的小身影，顿了顿，才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沈青禾。
“回来了？”沈青禾迎上去，接过他脱下的军帽挂好，“今天挺早。”
“嗯，没什么事，就早点回来。”陆承军应着，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他看了看安静的里屋，又看向沈青禾，“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宿舍条件还行，跟老师也见过面了。”沈青禾尽量让语气轻松，“俩小家伙，看着倒比咱们还适应。”
陆承军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他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像是随意提起：“晚上吃什么？”
“正琢磨呢，”沈青禾笑了笑，“就咱俩，简单弄点？”
陆承军没直接回答，却转身走进了厨房。沈青禾有些疑惑地跟过去，只见他打开碗柜，从里面端出两个盖着盖子的盘子，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黄澄澄的水果罐头。
“这是……？”沈青禾惊讶地看着他。
陆承军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耳根似乎有些泛红，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努力维持着平日的镇定：“我看书上说……两个人吃饭，也可以……弄点不一样的。”
沈青禾凑近一看，盘子里是切好的午餐肉罐头，旁边一盘是炒青菜，虽然油放得有点多，菜叶也有些蔫，但显然是新炒的。水果罐头是橘子瓣的，糖水亮晶晶的。
这架势……沈青禾心头一动，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她抬头，看着陆承军那副故作严肃、眼神却微微游移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副团长，”她眼里带着促狭的光，“你这……是跟谁学的烛光晚餐啊？” 这词儿用在这朴实的饭菜上有些滑稽，但她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了。
陆承军的耳根更红了，板着脸：“什么烛光……就是普通吃饭。书上……随便看的。”
沈青禾却不放过他，笑着指指餐桌：“那这罐头肉还摆个花样？青菜还特意摆盘了？还有这水果罐头，平时你可舍不得这么吃。” 她可是记得，这橘子罐头是过年时部队发的福利，他一直留着没动。
被戳穿的陆承军有些窘迫，干脆破罐子破摔，拿起桌上的火柴，走到窗台边，那里不知何时放了两盏旧的煤油灯。他划燃火柴，笨拙地点亮灯芯，昏黄温暖的光晕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暮色，也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
“孩子们大了，出去了。”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以后，就咱俩过日子了。”
沈青禾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听着这朴实无华却胜过千言万语的话，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暖流涌动。刚才那点空落和怅然，顷刻间被这股暖意填满。
她走过去，帮着把饭菜端到桌上。午餐肉，炒青菜，主食是馒头，再加上那罐珍贵的橘子罐头。没有蜡烛，但有温暖的煤油灯；没有红酒，但有晾凉的白开水。这就是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最实在的“浪漫”。
两人相对坐下。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却不再是之前的空荡不适，而是流淌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温存安宁。
沈青禾夹起一筷子青菜，尝了尝，盐放得正好，就是火候过了点。她抬头，看着对面默默吃饭的男人，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惯常锐利的眼睛，此刻低垂着，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和。
“味道挺好。”她轻声说，带着真诚的笑意，“特别是这青菜，比食堂大师傅炒得香。”
陆承军抬眼看她，似乎想从她脸上分辨这话的真假，最终只是“嗯”了一声，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沈青禾又舀了一勺橘子罐头，冰凉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刚结婚时，在筒子楼里那个狭小的家，吃的也是这般简单的饭菜。那时两人还生疏客气，远不似现在这般默契。
“时间过得真快，”她感慨道，“一转眼，安安宁宁都上中学了。”
陆承军放下筷子，也像是陷入了回忆：“嗯。刚随军那会儿，你生火都不会。”
沈青禾嗔怪地瞪他一眼：“揭我短是吧？那时候你还不是一样，话少得像块木头。”
“现在话也不多。”他倒是坦然。
“现在是不用说那么多。”沈青禾笑了，眼神温柔。是啊，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懂得彼此的心意。就像今晚这顿看似笨拙却心意满满的晚餐。
吃完饭，沈青禾要收拾碗筷，陆承军却抢先站起来：“我来。”
看着他挽起袖子，动作利落地收拾碗盘，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可靠，沈青禾心里那点因孩子离家而产生的淡淡离愁，彻底被一种踏实的幸福感取代。孩子们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而她和身边这个男人，相互扶持着走过了最忙碌的岁月，迎来了真正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
这世界，或许没有轰轰烈烈的激情，却有细水长流的温情；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有实在的行动。就像这顿用罐头和炒青菜组成的“浪漫晚餐”，简单，却足以暖透人心。
收拾停当，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秋夜的天空很高，星星疏朗，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小院。远处传来部队熄灯号的隐约声响，悠长而安宁。
陆承军侧过头，看着沈青禾被月光勾勒得柔和的侧脸，忽然低声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青禾依偎近了些，感受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轻轻回答：“就这样，挺好的。你继续当你的顾问，我写写稿子，做做义工。等孩子们放假回来，家里就热闹了。”
“嗯。”陆承军应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
手掌温暖而粗糙，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却给予她无比的力量和安心。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所有的情意，都在这交握的双手和静谧的月色中，缓缓流淌。
他们的二人世界，就这样，在孩子们离家的第一个夜晚，以一种朴实无华却深情内敛的方式，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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