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正式升堂问案的日子,选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玄鹰堡议事厅被临时充作公堂,虽不及京城府衙威严,却也布置得庄严肃穆。卫珩身着绯色官袍,端坐主位,身后高悬“钦命巡边”的牌匾,左右侍立着持械禁卫,面无表情,目光如炬。
岳铮与北境主要文武官员分列两侧,人人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萧令拂并未直接列席,而是在议事厅侧后方悬挂着一幅巨大北境舆图的隔间内静坐,透过特意留出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堂上情形,也能听到所有对话。这是她与卫珩心照不宣的默契——她身份特殊,不宜直接参与问案,但必须掌控全程。
“带人证、物证。”卫珩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首先被带上来的,是几名在野狐岭之战中幸存、且伤势较轻的北风营士卒。他们依照事先的准备,条理清晰地陈述了当日遇袭的经过,描述了那些域外高手诡异的身手、狠辣的招式以及所使用的奇特弯刀和毒药。他们的证词相互印证,细节详实,说到同袍惨死、韩冲将军中毒昏迷时,更是声音哽咽,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接着,是那几具域外高手的尸体(经过处理),以及他们的弯刀、毒囊等物证,被一一抬上堂前。那迥异于中原的相貌、奇特的兵刃、以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毒药,都成了无声却强有力的证据。
卫珩听得极其仔细,不时发问,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然是做足了功课。他尤其关注那些弯刀和毒药的来源,反复询问是否有可能来自北辽或者其他已知的边境势力。
“回大人,”一名负责军械鉴别的老工匠被传唤上堂,颤巍巍地答道,“小人查验过,此等弯刀的锻造之法、所用钢材,乃至纹饰,皆非北辽或周边部族所有。倒与……倒与早年一些西域胡商带来的货样,有几分相似,但更为精良,也更……更显凶戾。至于这毒,小人孤陋寡闻,实在辨认不出,只知其性极烈,中者立毙,若非韩将军体魄强健,又救治及时,恐怕……”
老工匠的话,进一步将线索指向了遥远的西域。
岳铮适时上前一步,抱拳道:“卫大人,末将可担保,北境与西域诸部素无仇怨,更无往来。这些凶徒突兀出现,助叛将袭杀我边军,其背后指使者,不言自明!”他虽未直接点出谢绥之名,但矛头所指,已然清晰。
卫珩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将人证物证带下。
随后,被带上堂的是那名野狐岭守将的几名被俘亲信副官。这些人早已被分开审讯多日,精神濒临崩溃,在卫珩平和却极具压迫感的讯问下,很快便漏洞百出。虽未有人直接指认谢绥,但他们供述出守将近年来与某些“京城来的神秘客商”过往甚密,收受大量金银,并奉命暗中为一些“特殊队伍”提供便利,而野狐岭通道,便是其中之一。
“特殊队伍?可知其来历?”卫珩追问。
一名副官哆嗦着回答:“小人……小人不知具体,只隐约听守将大人醉酒后提过,说是……说是丞相府的人,手眼通天,让我们只管听话,少不了好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虽然仍是间接证据,但“丞相府”三个字,已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岳铮猛地握紧了拳头,眼中怒火燃烧。其他北境将领也纷纷面露愤慨之色。
卫珩脸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更加深邃。他挥了挥手,让人将这几名副官带下,并未立刻做出评判。
堂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就在这时,卫珩忽然开口,目光扫过岳铮及一众北境官员,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审慎的探究:“岳将军,诸位,野狐岭之事,人证物证俱在,本官已大致明了。然,北境控诉谢丞相私募武装、意图不轨,除野狐岭外,可还有其他实证?譬如……檄文中所提及的那本账册?”
他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也是谢绥最为忌惮、北境赖以翻盘的核心!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岳铮,又隐晦地扫过侧后方那幅舆图。
岳铮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按照与萧令拂商议好的说辞回应——即账册关系重大,需在确保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方可呈交钦差过目。
然而,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却先他一步,自侧后方响起:
“账册在此。”
话音未落,议事厅侧门被推开,萧令拂一身素雅宫装,未佩戴过多首饰,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盒,缓步走入堂中,径直来到卫珩案前。
“长公主殿下。”卫珩起身,微微躬身行礼。堂上众人也纷纷行礼。
萧令拂将木盒轻轻放在案上,目光坦然地对上卫珩审视的眼神:“卫大人,此盒中所盛,便是记录谢绥私募武装、输送军械粮草之铁证。此前未立刻呈上,非是信不过大人,实因此物牵扯甚广,关乎无数人性命,不得不慎。”
她亲自打开木盒,取出里面那本陈旧染血的账册,双手递向卫珩:“请大人过目。”
这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几乎停滞。连岳铮都没想到,萧令拂会选择在此时,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将账册交出!
卫珩看着那本散发着血腥与陈旧气息的册子,眼神复杂。他伸出双手,郑重接过,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册子粗糙封皮下,那仿佛依然温热的、属于献出生命者的余温。
他没有立刻翻阅,而是抬头看向萧令拂,沉声问道:“殿下,您可知,将此物交出,意味着什么?”
萧令拂迎着他的目光,毫无退缩:“本宫自然知道。意味着北境与谢绥,再无转圜余地。意味着本宫与岳将军,将身家性命,乃至北境万千军民的未来,皆托付于大人之手,托付于朝廷法度,托付于……陛下圣心!”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寂静的大堂中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公正的期盼。
卫珩深深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账册,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殿下放心,本官……定当秉公处置。”
他不再多言,开始仔细翻阅账册。堂上鸦雀无声,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萧令拂退回一旁,与岳铮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明白,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就看卫珩如何判断,以及……京城那边,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了。
卫珩看得很慢,很仔细。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脸色也随着册子上的记录而不断变幻。上面的时间、地点、物资、代号,与之前掌握的零星情报相互印证,勾勒出一条条隐秘而危险的脉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合上了账册,抬起头,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定格在萧令拂和岳铮身上。
“账册所载,触目惊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若此册为真,则谢绥之罪,确凿无疑。”
他顿了顿,话锋却微微一转:“然,此物毕竟来源特殊,乃殿下拼死带出。为求稳妥,本官需将此册连同野狐岭一干人证物证,一并封存,快马加急,送往京城,由陛下圣裁,并由三法司会审,方可最终定论。”
这是最符合程序,也最稳妥的做法。岳铮和萧令拂都无异议。
“在此期间,”卫珩继续道,语气转为严肃,“北境需保持稳定,不得擅启边衅,一切军务政务,照常运行,静候朝廷旨意。岳将军,殿下,可能做到?”
这是在要求北境保持克制,避免给谢绥留下任何口实。
岳铮与萧令拂对视一眼,齐声道:“谨遵钦差大人之命!”
卫珩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挥了挥手:“今日问案至此,退堂吧。”
众人行礼告退。
萧令拂最后看了一眼那被卫珩郑重收起的账册,转身离去。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此刻才随着那本册子,一同被送往了京城。
而北境的命运,也将在那座波诡云谲的皇城之中,被最终裁定。
她走出议事厅,春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严锋无声地跟上,低声道:“殿下,苏公子那边……”
萧令拂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后再说。
她现在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尘埃落定却又悬而未决的复杂心绪。
棋已落下,剩下的,便是等待,以及……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更加疯狂的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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