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内,萧令拂的居所,药气依旧浓重,但一丝微弱的生机,正如同石缝中挣扎出的嫩芽,艰难地勃发。
苏晏几乎是耗尽了心神,连日不眠不休,以金针渡穴,辅以霸道药石,强行激发萧令拂体内残存的元气。他的脸色比榻上的病人好不了多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唯有那双执针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严锋守在门外,如同焦躁的困兽,每一次听到里面传来苏晏压抑的咳嗽或是器皿轻微的碰撞声,心都会揪紧。关内关外,云烨的“北境都督府”已然开始运转,一道道命令发出,各级将领的职务被重新任命,粮草物资的调拨文书雪片般飞入帅府。他这个名义上的“副都督”,几乎被架空,所能接触到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杂务。无力感与愤懑,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这一日,黄昏时分。
苏晏刚刚为萧令拂行完最后一轮针,正以温热的药巾擦拭她额角的虚汗。忽然,他执巾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紧紧锁在萧令拂的眼睫之上。
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苏晏呼吸一滞,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屏住呼吸,俯身靠近,紧紧盯着。
一下,又一下。
那颤动越来越明显,终于,在苏晏几乎要停止心跳的注视下,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凤眸,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道缝隙。
起初,眼神是涣散的、茫然的,仿佛隔着一层浓雾,看不真切。她似乎想转动眼球,却因虚弱而失败,只是无意识地眨了眨。
“殿下?” 苏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散了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那声轻唤,似乎穿透了迷雾,触及了她混沌的意识。萧令拂的眼眸努力聚焦,终于,映出了苏晏那布满血丝却充满惊喜的脸庞。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干裂的唇瓣摩擦,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苏……晏……”
醒了!她真的醒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苏晏,这个向来沉静温润的医者,此刻竟也忍不住眼圈一红。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连忙取过温水,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湿润她的嘴唇。
“殿下,您醒了!太好了!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他连声问道,声音依旧放得极轻。
萧令拂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适应了清醒的状态,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恢复了属于长公主的清明,尽管那清明之中,带着深重的疲惫与虚弱。
她尝试着想移动手臂,却只觉得浑身如同被碾碎重组般酸痛无力,连抬起手指都异常艰难。左胸肺腑间,依旧残留着隐隐的刺痛与憋闷。
“水……” 她终于再次发出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许,却依旧沙哑得厉害。
苏晏连忙小心地将她扶起些许,将温水一点点喂入她口中。
几口温水下肚,萧令拂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分。她靠在苏晏垫高的引枕上,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熟悉的、却弥漫着浓郁药气的营房,最后,落在了苏晏憔悴不堪的脸上。
“我……睡了多久?” 她问,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滞涩。
“殿下,您昏迷了……近十日。” 苏晏答道,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十日……” 萧令拂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十日,对于一场战争,足以改变太多。她猛地想起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关外震天的厮杀,严锋浴血的身影,还有……苏晏带回的关于云烨失踪的惊天消息!
她的心猛地一沉,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引发了一阵轻微的咳嗽。
“云烨……雁门关……” 她抓住苏晏的手腕,力道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现在……情况如何?”
苏晏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担忧与惊惧的光芒,心中叹息。该来的,终究要来。他必须将残酷的现状告知她,但如何说,却需斟酌。
“殿下勿急,容苏晏慢慢禀告。”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组织着语言,“雁门关……守住了。北辽大军已然溃退。”
听到关隘守住,萧令拂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取代。她紧紧盯着苏晏,等待下文。
苏晏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关隘能守住,多亏了……云烨将军及时率军回援,自西北方向突袭北辽侧后,与关内守军里应外合,方击溃敌军。”
云烨回来了?还是从西北方向?萧令拂的瞳孔骤然收缩。苏晏之前明明说他在落魂涧失踪!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现在何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冰冷。
“云将军……如今就在关内。” 苏晏垂下眼眸,声音低沉下去,“北辽退兵后,因殿下您一直昏迷不醒,北境群龙无首,云将军……为整合力量,应对危局,已联合北境诸位将领,成立了……‘北境都督府’,总揽军政事务。他自任大都督,严将军与玄鹰堡韩夫人,为副都督。”
北境都督府!大都督!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萧令拂的心上!她猛地睁大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被她强行咽下。苍白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与震惊,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
“他……他怎么敢?!” 她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声音虽弱,却带着滔天的怒意与寒意,“父皇尸骨未寒,谢绥篡逆未平,他竟敢……竟敢行此僭越之事?!严锋呢?韩夫人呢?他们就……任由他如此?!”
看着她激动的模样,苏晏心中大急,连忙劝道:“殿下!您刚醒,万不可动怒!您的心脉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
他按住萧令拂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快速解释道:“当时情况危急,殿下昏迷,军心涣散,云烨携解围之功,手握重兵,其势难挡!严将军与韩夫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虚与委蛇,只为保全实力,等待殿下醒转啊!”
萧令拂剧烈地喘息着,苏晏的话如同冷水,浇熄了她一部分怒火,却让那寒意更加刺骨。她明白了,她昏迷的这十日,云烨不仅解决了外患,更以雷霆手段,完成了内部的权力更迭。她这个先帝亲封的北境之主,在病榻之上,已然被架空!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原来,有时候,活着醒来,面对的现实,比死亡更加残酷。
她缓缓闭上眼,眼角似有湿意沁出,又被她强行逼回。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
“严锋……现在如何?” 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封。
“严将军被架空,手中实权所剩无几,但人身尚且安全。他一直守在门外,忧心殿下。” 苏晏答道。
“叫他进来。” 萧令拂道。
苏晏起身,打开房门,对如同石雕般守在门外的严锋低声道:“严将军,殿下醒了,要见你。”
严锋浑身一震,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看向屋内,随即巨大的狂喜与辛酸涌上心头,他踉跄着冲进房内,看到榻上那双已然睁开、正静静望着他的眼眸时,这个铁打的汉子,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哽咽难言:“殿下!您……您终于醒了!”
“起来吧,严锋。” 萧令拂看着他身上犹自带着血污和破损的甲胄,看着他脸上新增的伤疤和眼中的血丝,心中亦是酸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还有……将士们。”
“末将无能!未能守住……” 严锋声音哽咽,充满了愧疚。
“不,你们守住了雁门关,你们都是大周的功臣。” 萧令拂打断他,语气肯定,“是本宫……拖累了你们。”
她示意严锋起身,目光变得锐利:“现在,将本宫昏迷后,所有事情,巨细无遗,告诉本宫。”
严锋深吸一口气,平定心绪,开始从云烨突然出现解围,到成立都督府,如何一步步收拢兵权,整合势力,以及玄鹰堡那边韩夫人的处境和选择,一一详细禀报。苏晏在一旁偶尔补充几句。
萧令拂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眼中不时闪过的冷光,显示着她内心的波澜。
当听到那支打着滴血狼头旗、曾协助扰乱北辽后阵的神秘骑兵时,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当听到韩夫人被迫签署接受都督府辖制的文书,以及她与那神秘箭手可能的暗中盟约时,她沉默了片刻。
当最后听到云烨已然基本掌控雁门关,并开始向北境各州府发号施令时,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营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良久,萧令拂才重新睁开眼,那眸中已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
“本宫……知道了。” 她轻轻说道,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重新凝聚,“苏晏,本宫还需多久,能下地行走?”
苏晏沉吟道:“殿下元气大伤,至少还需静养半月,方可尝试短时行走,且绝不可劳心劳力。”
“半月……” 萧令拂喃喃道,目光投向窗外那渐渐沉落的夕阳,“足够了。”
她看向严锋和苏晏,一字一顿道:“传话出去,就说本宫已醒,但病体孱弱,仍需静养,暂不见任何人。尤其是……云烨。”
“殿下?” 严锋有些不解。
“他既然想要这权柄,本宫就让他再拿一会儿。” 萧令拂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重。”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仿佛透过营房的墙壁,看到了那面正在北境上空猎猎作响的玄色麒麟旗。
“而且,本宫也很好奇,他费尽心机,布下如此大局,除了这北境的权柄,他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还有那支狼头旗骑兵,那个失忆的慕容氏后裔,南疆的巫蛊族……这盘棋,下的可不是他云烨一个人。”
她缓缓躺回引枕,闭上眼睛,仿佛再次陷入了沉睡。
但严锋和苏晏都知道,那双闭上的眼睛里,正在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醒来的,不再只是一个病弱的公主,而是……一个被逼入绝境,即将开始反击的北境之主。
只是,如今敌我之势悬殊,她的反击,又将从何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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