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苑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苏晏看着萧令拂那双燃烧着近乎疯狂执念的眸子，看着她死死抓住自己手腕、那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指，心中天人交战。
虎狼之药！那是他为了在绝境中吊住她一口元气，不得已而备下的最后手段。药性之霸道，足以在短时间内激发人体所有潜能，令垂死之人也能爆发出惊人的精力，但代价同样惨重——那是以彻底燃尽生命本源为代价，如同将残烛掷入烈火，换取片刻夺目的光华，而后，便是永恒的寂灭。
“殿下！不可！万万不可！” 苏晏声音嘶哑，试图挣脱她的手，“此药一下，纵是大罗金仙也难救！您……”
“给……本宫！” 萧令拂打断他，气息微弱如游丝，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钉在苏晏脸上，“玄鹰堡……危在旦夕！宸儿……韩芸……还有……北境……不能……就这么……完了！”
她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剧烈地喘息，胸口如同破风箱般起伏，唇边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鲜血，那是心脉即将彻底崩碎的征兆。但她抓着苏晏的手，却如同铁箍般，没有丝毫松动。
严锋跪在榻前，看着萧令拂这般模样，虎目含泪，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殿下这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搏玄鹰堡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苏晏看着萧令拂那决绝的眼神，又想到玄鹰堡内浴血奋战的韩夫人、年幼的萧宸，以及那个身份莫测、却可能关乎大局的神秘箭手，最终，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无奈涌上心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我……明白了。”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干涩。
他挣脱萧令拂的手，转身走到药箱前，取出一个密封的玉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三粒龙眼大小、色泽朱红、却隐隐散发着一股辛辣刺鼻气味的药丸。这便是他以数种罕见毒草与猛药炼制而成的“夺命返魂丹”，名副其实的虎狼之药！
他取出一粒，放入碗中，以少量温水化开。那药汁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血液般的暗红色，气味更加浓烈呛人。
“殿下，此药服下，或可让您恢复行动，甚至……精神奕奕，如同常人。但药效只能维持最多六个时辰。” 苏晏端着药碗，走到榻前，声音低沉而肃穆，“六个时辰之后，药力反噬，心脉俱碎，神仙难救……您，可要想清楚了。”
萧令拂看着那碗暗红色的药汁，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反而露出一抹近乎解脱般的、凄然的笑容。
“六个时辰……足够了……” 她喃喃道，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
严锋连忙上前，和苏晏一起，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萧令拂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药碗。那碗在她手中显得无比沉重，暗红色的药汁晃动着，映照出她苍白如纸、却带着一种异样红晕的脸庞。
她没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将那碗足以致命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入喉，如同烧红的烙铁滑过，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与恶心。萧令拂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随即整个人如同虾米般蜷缩起来，剧烈地抽搐，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殿下！” 严锋和苏晏同时惊呼，想要上前。
“别……碰我！” 萧令拂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痛苦。
这痛苦的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在严锋和苏晏以为她就要撑不过去时，萧令拂的抽搐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黯淡无光、充满死气的凤眸，此刻竟如同被重新点燃的星辰，爆发出一种慑人心魄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她脸上的苍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潮红。她甚至不需要人搀扶，自己用手撑住床沿，缓缓地、却异常稳定地，站了起来！
她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体内那汹涌澎湃、却又如同跗骨之蛆般不断吞噬着她生命本源的力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果然……是虎狼之药。” 她的声音不再虚弱，反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而冰冷，“苏晏，你的药，很好。”
苏晏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他知道，这不是康复，这是死亡前的狂欢。
“严锋。” 萧令拂的目光转向严锋，那目光锐利如刀，让严锋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梁。
“末将在！”
“取本宫的铠甲和剑来。” 萧令拂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殿下！您……” 严锋还想劝阻。
“去！” 萧令拂厉声喝道，虽未提高音量，但那瞬间迸发出的威压，竟让严锋这沙场宿将也为之窒息。
严锋不敢再言，立刻命人取来那身明光铠与“定疆”剑。
在侍女的帮助下，萧令拂一层层穿上沉重的甲胄。冰冷的金属贴上她单薄的身体，她却仿佛感受不到丝毫重量，动作流畅而迅速。当最后那顶带着红色盔缨的头盔戴上，腰悬“定疆”剑时，那个病骨支离的长公主消失了，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即将奔赴最终战场的、杀气腾腾的统帅！
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异样潮红、眼神却冰冷如霜的自己，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凉的镜面。
“父皇……母后……令拂……来了结这一切了。”
她猛地转身，披风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严锋，点齐栖梧苑所有亲卫，随本宫出苑！”
“殿下！您要去哪里？” 严锋急问。
“帅府！” 萧令拂吐出两个字，眼中寒光凛冽，“云烨不是要坐山观虎斗吗？本宫偏要把他……也拖下水！”
她大步向外走去，步伐沉稳有力，哪还有半分之前的虚弱？唯有跟在她身后的苏晏，能看到她隐藏在盔甲下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那是生命在急速燃烧的征兆。
栖梧苑的大门轰然洞开。
萧令拂一身明光铠，腰悬定疆剑，在严锋及数百名忠心耿耿的亲卫簇拥下，出现在雁门关内！她并未隐藏行踪，反而刻意走在关城的主道上！
此时已是傍晚，关内将士看到本该病重在床的长公主，竟然甲胄鲜明、气势逼人地出现，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是殿下！”
“殿下醒了！还穿上了铠甲！”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萧令拂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她的目标只有一个——云烨的帅府！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瞬间飞入帅府。
云烨正在舆图前与几名将领商议军情，闻报也是微微一怔。萧令拂醒了？还甲胄出巡？她想干什么？
他快步走出帅府，正好看到萧令拂一行人，如同出鞘的利剑，径直来到帅府门前。
两人在暮色中对峙。
云烨看着萧令拂那异样的潮红面色和冰冷刺骨的眼神，心中瞬间明了。他精通医理，如何看不出这是服用了虎狼之药、强行续命的征兆？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算计，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殿下玉体康复，实乃北境之福。” 云烨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静。
萧令拂没有理会他的虚情假意，目光如电，直射云烨：“云大都督，玄鹰堡危在旦夕，两万军民即将玉石俱焚，你身为北境都督府大都督，手握重兵，却在此按兵不动，是何道理？！”
她的声音清越冰冷，带着质问，传遍了整个帅府门前，也让周围越聚越多的将士听得清清楚楚。
云烨眉头微蹙：“殿下明鉴，耶律洪基主力虎视眈眈，关防重任在身，云某岂敢轻动？已派凌昭将军回援……”
“凌昭？” 萧令拂冷笑一声，打断了他，“他的援军现在何处？只怕是等到玄鹰堡化为焦土，他也未必能到吧！云烨！你口口声声为了北境，如今北境根基将倾，你却作壁上观！本宫看你不是不敢动，是根本就不想动！你巴不得玄鹰堡被夷为平地，你好彻底掌控雁门关，是也不是？！”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边！直接将云烨的私心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云烨脸色一沉：“殿下！请注意您的言辞！军国大事，岂容儿戏揣测！”
“儿戏？” 萧令拂猛地拔出腰间的“定疆”剑，剑锋直指云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今日，本宫就与你论一论，这军国大事！”
她环视周围越聚越多的将士，声音传遍四方：
“将士们！你们看看！玄鹰堡内，有你们的父母妻儿！有北境最后的粮草军械！有誓死抗辽的袍泽兄弟！如今，他们正被两万北辽狼骑围攻，血染城头，危在旦夕！”
“而我们的云大都督，手握数万精锐，却以防范耶律洪基主力为由，按兵不动，坐视不理！试问，若玄鹰堡覆灭，雁门关成为孤城，我们还能守多久？！届时，你们在玄鹰堡的亲人，又将是什么下场？！”
她的话语，字字诛心，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将士的心上！许多来自玄鹰堡或有亲眷在堡内的士兵，顿时骚动起来，看向云烨的目光充满了质疑与愤怒！
云烨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没想到萧令拂竟然如此决绝，不惜服毒续命，也要用这种方式逼他出兵！这是阳谋，用大义，用军心，来逼他做出选择！
“殿下，您这是在动摇军心！” 云烨厉声道。
“动摇军心的是你，云烨！” 萧令拂寸步不让，剑锋依旧稳稳指着对方，“今日，你若不发兵救援玄鹰堡，本宫便以先帝之名，以北境长公主之身份，视你为……国贼！所有北境将士，皆有诛杀国贼之责！”
国贼！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让云烨身后的玄麒麟卫将领都脸色大变！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萧令拂身后的亲卫刀剑出鞘，云烨的帅府亲兵也立刻上前，双方对峙，杀气弥漫！
一场内讧，眼看就要爆发！
云烨死死盯着萧令拂，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同归于尽般的疯狂，他知道，这个女人，真的做得出来！她已不顾性命，就是要逼他表态！
若此时火并，无论胜负，雁门关必乱，耶律洪基必定趁虚而入！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权衡利弊，只在瞬间。
云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杀意，脸上挤出一丝看似无奈的表情，缓缓抬手，制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将领。
“殿下……何至于此。” 他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巨大的让步，“既然殿下以性命相逼，以大局相胁……罢了！”
他猛地转身，对身后将领喝道：“传本督命令！右营骑兵即刻集结，由本督亲自率领，驰援玄鹰堡！左营及中军，由赵擎将军统领，严守关防，不得有误！”
他终于……被迫出兵了！
萧令拂看着云烨那看似无奈实则冰冷的眼神，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疲惫。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云烨的妥协背后，必然藏着更深的算计。
但她不在乎了。
她收回“定疆”剑，插入鞘中，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严锋及时扶住。
“如此……便有劳云大都督了。” 她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
她不再看云烨，转身，在亲卫的簇拥下，向着栖梧苑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挺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折的寒梅。
回到栖梧苑，屏退左右，只留下苏晏一人。
刚一踏入房门，萧令拂便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乌黑的血液，整个人软倒下去。
苏晏连忙将她扶住，指尖触及她的腕脉，只觉得那跳动如同狂奔的野马，却又浮滑无力，已是灯尽油枯之兆！
“殿下！” 苏晏声音颤抖。
萧令拂靠在他怀中，气息微弱，脸上那异样的潮红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苍白。
“命令……传到了……” 她看着苏晏，眼神开始涣散，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笑意，“接下来……就看……韩芸……和……天意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栖梧苑外，云烨点齐的骑兵已然出发，马蹄声如雷，奔向玄鹰堡的方向。
而苑内，那盏强行点燃的生命之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黯淡下去。
虎狼之药，换来的决死之令，究竟能为那座孤堡，带来生机，还是……加速其毁灭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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