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推行,远比在紫宸殿上发号施令要艰难得多。
萧令拂监国后的第十日,垂拱殿(她日常处理政务之所)内的灯火,几乎夜夜燃至三更。案头上堆积的奏疏,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清算谢绥余党带来的职位空缺,需要尽快填补合适的人选;北境催要粮饷的文书一封比一封急切;各地因战乱和贪腐引发的民生问题,也如同雪片般飞来。
更让她心头萦绕着一层阴霾的,是漕运。
“殿下,这是户部与漕运总督府联合呈报的奏疏。”墨文渊将一份加急文书放在案头,眉头微蹙,“江南各州府今岁的税粮,本应于上月启运,但至今仍有近半滞留沿途,借口无非是河道淤塞、漕船损坏、民夫不足……皆是老生常谈。”
萧令拂放下朱笔,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接过奏疏快速浏览。越看,她的脸色越是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怒火。
“河道淤塞?去岁朝廷才拨付巨款疏浚淮扬段。漕船损坏?江宁、苏州造船厂年年上报新船下水。民夫不足?”她冷笑一声,将奏疏掷于案上,“皆是托词!”
“殿下明鉴。”凌昭一身常服,按剑立于殿柱旁,声音带着军旅的杀伐之气,“分明是有人故意拖延,从中作梗!是否要臣带兵,沿漕运路线‘护送’一番?”
“不可。”萧令拂立刻否定,“漕运关乎南北命脉,牵扯沿河州县、漕帮、地方豪强,势力盘根错节。若动用军队强压,恐激起民变,正中某些人下怀。”她目光转向墨文渊,“墨先生,你以为呢?”
墨文渊沉吟片刻,道:“凌将军所言,是治标之猛药。然殿下所虑,方是根本。此事背后,恐非简单的吏治腐败或效率低下。江南……态度暧昧。”
江南。这两个字,如今在朝堂之上,已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敏感词。
靖海王云烨,坐拥江南富庶之地,手握十万水师,在谢绥乱政时按兵不动,在萧令拂夺权时亦未表态。如今新政推行,漕运受阻,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他。
“柳文渊近日,与几位江南籍的官员走动频繁。”苏晏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轻声补充了一句。他虽不直接参与政事,但身为太医,出入宫禁,总能听到一些风声。
萧令拂眼神一凛。柳文渊在朝会上提出“议和”被驳,看来并未死心。他是在为江南那边试探?还是本身就与云烨有所勾连?
“看来,有人是想看看本宫这个监国,究竟有几斤几两。”萧令拂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漕运是朝廷的经济命脉,亦是本宫立威的试金石。此事,绝不能退让。”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凌昭。”
“臣在。”
“你即刻挑选一队精干可靠之人,扮作商旅或漕工,秘密南下,沿漕运路线查探,重点是淮安、扬州、江宁等枢纽之地。我要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漕粮滞留在何处,沿途州县官员,谁在阳奉阴违!”
“遵命!”凌昭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相比于在京城处理繁琐军务,他更擅长这种直来直去的任务。
“墨先生。”
“殿下。”
“拟旨。擢升御史台侍御史周珩为钦差,总督漕运事宜,赐王命旗牌,有临机专断之权。让他三日内出发,明面上巡视漕运,整顿吏治,吸引各方注意,为凌昭暗中查访做掩护。”
“殿下此计甚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墨文渊点头,立刻铺开纸笔。
“还有,”萧令拂补充道,“传令给岳铮,北境前线,近期需打一两次漂亮的胜仗,不必求攻城略地,但要打出我军的士气与威风!本宫要让天下人看看,朝廷有决心,也有能力,同时稳住内外!”
一道道指令清晰发出,垂拱殿内的气氛变得凝重而肃杀。所有人都明白,与江南的博弈,或许已经悄然开始。
十日后,江宁,靖海王府。
后花园水榭之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靖海王云烨一身月白常服,凭栏而坐,正悠闲地喂食池中的锦鲤。他年约三十许,面容俊雅,风度翩翩,若非那一身隐约的贵气与久居上位的从容,倒更像是一位闲散的文人雅士。
一名身着青色文士袍的幕僚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道:“王爷,京中消息。萧令拂派遣钦差周珩南下,总督漕运。同时,凌昭似乎也离京了,行踪不明。”
云烨撒鱼食的动作未停,唇角却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哦?那位长公主殿下,反应倒是不慢。明面上派了个愣头青御史,暗地里……是派了她最锋利的刀来找本王的麻烦了?”
“王爷,我们是否要……”幕僚做了个手势。
“不必。”云烨轻轻拍了拍手,将剩余的鱼食尽数抛入水中,引得锦鲤争相抢食,“让她查。漕运上的那些蠹虫,也该清理清理了。顺便,也让本王看看,这位能从那等绝境中翻身的小姑姑,究竟有多少手段。”
他转过身,目光望向北方,带着一丝审视与好奇:“谢绥倒得太快,无趣得很。希望她,能陪本王多玩一会儿。”
“那漕粮……”
“按计划,再拖半个月。”云烨淡淡道,“总要给咱们的监国殿下,制造些足够的‘难题’,她才会明白,这大周的江山,不是光靠坐在紫宸殿上发号施令就能稳住的。江南的米,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吃到嘴里的。”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顺便,给柳文渊递个话,他在朝中做得不错。不过,‘议和’之论,暂时不必再提了。咱们这位殿下,骨头硬得很,不会低这个头的。”
“是。”幕僚躬身应下。
云烨重新将目光投向池中争食的锦鲤,喃喃自语:“小姑姑,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你可要……下得精彩些才是。”
水榭外,江南的细雨无声飘落,浸润着这片繁华富庶的土地,也掩盖了其下涌动的暗流。
京城,垂拱殿内。
萧令拂收到了岳铮从北境传来的捷报——一支北辽精锐骑兵试图劫掠边镇,被岳铮设计伏击,斩首千余,获马匹辎重无数。
她放下捷报,脸上并未见多少喜色,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关于漕运的奏疏上。
北境的烽火暂熄,但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在帝国的命脉——那条蜿蜒南下的漕河上,悄然拉开了序幕。
她知道,云烨正在江南,等着她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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