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拂晓前,最深的黑暗。
凌昭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与血腥的焦灼味。左肩的箭伤早已麻木,右肋被长矛划开的伤口随着奔跑不断渗血,浸透内衬,又在冰冷的玄甲上凝成暗红的冰壳。他身后,原本的三千精锐,此刻还能跟上脚步的,已不足一千五百人。每个人都是血人,眼神却依旧如同濒死野兽般凶狠。
他们刚刚冲破了辽军第三道拦截线。尸体铺满了身后狭窄的山道,有敌人的,更多是自己人的。
“将军!前方……鹰嘴崖!”一名校尉声音嘶哑,指着前方突兀拔起、形似鹰喙的黑色山崖。那是撤离路线上最后一个天险,过了鹰嘴崖,再往东北十里,便是岳铮预定接应的河谷。
但此刻,鹰嘴崖上,火把通明!隐约可见辽军旗帜晃动,弓弩反射着冰冷的寒光——退路被截断了!
后有追兵如狼,前有阻截似虎。
绝境。
凌昭停下脚步,拄着染血的长刀,剧烈喘息。身后,追兵的呐喊和马蹄声已隐约可闻,越来越近。身前,崖上辽军开始向下抛掷滚石擂木,轰隆隆的巨响在黎明前的山谷中回荡。
部下们看向他,眼神中有绝望,有疯狂,更多的是一种将生死全然托付的信任。
凌昭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尝到铁锈般的腥咸。他环视四周——右侧是陡峭如削、覆满冰雪的岩壁,左侧是深不见底、寒风呼啸的断涧。
没有路了。
不。
他目光死死盯住左侧的断涧。涧不宽,约莫七八丈,对面是另一片黑黢黢的、怪石嶙峋的山坡。涧底风声凄厉,云雾翻涌,不知其深几许。
“弟兄们!”凌昭猛地嘶声吼道,声音盖过了滚石的轰鸣和追兵的喧嚣,“敢不敢跟老子跳过去!”
跳涧?!
所有士兵都愣住了。七八丈的距离,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越过!更何况他们人人带伤,筋疲力尽!
但看着凌昭那双在火光映照下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看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火光,一股破釜沉舟的凶悍之气,瞬间从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心底升腾而起!
“娘的!拼了!”
“跳不过去是死!落在辽狗手里也是死!跳!”
“将军!您先来!我们跟着!”
凌昭不再废话,他转身,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断涧边缘狂奔!每一步踏出,都溅起混合着血泥的雪沫。他计算着距离、速度,将全身残存的力量灌注于双腿,在涧边一块微微凸起的岩石上猛地一蹬!
玄甲沉重的身影,如同投石机抛出的石块,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冲向对岸翻涌的黑暗与迷雾!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
下一瞬,沉重的撞击声传来!凌昭狼狈地摔在对岸山坡的积雪乱石中,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过来了!
“将军过去了!”
“跳啊!”
有了榜样,残存的将士爆发出最后的勇气,一个接一个,如同下饺子般冲向断涧!有人成功跃过,摔得骨断筋折却咬牙爬起;有人力竭或受伤太重,惨叫着坠入深不见底的涧渊;更有甚者,在半空中被崖上辽军射下的箭矢穿透……
这是一场用生命进行的豪赌。
当最后一名还能动的士兵连滚爬爬地扑到对岸时,身后追兵的前锋已冲至涧边。他们举着火把,看着对岸黑暗中影影绰绰、挣扎起身的周军残兵,又看看脚下深不见底、寒风呼啸的断涧,一时竟不敢效仿,只能徒劳地射箭叫骂。
凌昭摇摇晃晃地站起,抹去嘴角的血沫,望着对岸跳脚怒骂的辽兵,又看看身边仅存的、不足八百的伤痕累累的部下,嘶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带着惨烈与疯狂。
“走!”他吐出这个字,转身,带着这支从地狱门口爬回来的残军,步履蹒跚却坚定地,没入东北方更深的黑暗与晨雾之中。
江南,江宁,同一时刻。
崔焕在迷宫般的巷弄中亡命奔逃。身后,追捕者的脚步声、呼喝声如同附骨之疽,紧追不舍。他肋下被划了一刀,鲜血浸湿了粗布衣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剧痛。
他对江宁城并不陌生,年轻时曾在此游学。此刻,他正利用对城内街巷的记忆,试图甩掉追兵。他穿过早已废弃的染坊,翻过一家酒肆的后墙,钻进散发恶臭的排水沟,又从一个偏僻的菜园子钻出。
天将破晓,浓雾笼罩着江宁城,能见度极低。这雾既是掩护,也让追捕变得更加诡异和危险。
终于,在一处供奉着不知名小神的破旧祠堂后巷,崔焕暂时甩掉了最近的追兵。他背靠冰冷的砖墙,剧烈喘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竹筒——里面是他用密写药水记录下的庄园见闻:地下工坊、规律运输、神秘货物、严密守卫……以及他被发现的过程。
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他记得,城西“悦来客栈”的掌柜,是皇城司多年前布下的一枚暗棋,只有顾千帆和极少数核心人员知晓。
但客栈在城西,他现在身处城南。而且,追捕者很可能已在各处要道设卡。
崔焕撕下内襟,草草包扎伤口,深吸一口气,再次没入浓雾。他不再直线狂奔,而是时而混入早起赶集的稀疏人群,时而爬上屋顶在雾气掩护下潜行,时而藏身于运货的板车之下。
雾气成了他最好的盟友。好几次,追兵几乎与他擦肩而过,却因浓雾遮挡,未能发现贴在墙根阴影里的他。
半个时辰后,天色微明,雾气稍散。崔焕终于看到了“悦来客栈”那熟悉的幌子。他观察片刻,确认客栈周围似乎没有异常埋伏,这才压低斗笠(从路上顺手牵羊得来),捂着伤口,快步走向客栈侧门。
他按照特定节奏,轻重不一地敲了七下门板。
门内沉默片刻,然后“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透过门缝打量他。
“天干物燥。”崔焕低声道,声音嘶哑。
“小心火烛。”门内人回了一句暗号,随即门开大些,将崔焕迅速拉了进去。
门后是个堆放杂物的狭窄天井。开门的是个面色蜡黄、眼神精明的中年汉子,正是掌柜。
“崔大人?您这是……”掌柜看到崔焕浑身血污,大吃一惊。
“没时间解释。”崔焕将染血的竹筒塞进掌柜手中,语气急促,“立刻用最安全的渠道,将此物急送京城,面呈顾指挥使或监国殿下!十万火急!”
掌柜接过竹筒,入手微沉,知道分量,肃然点头:“大人放心!小的拼了命也一定送到!您……”
“我另有去处,不必管我。”崔焕打断他,“记住,我从未到过这里。你快走,这里可能也不安全了!”
掌柜不再多言,重重点头,转身便消失在客栈内部复杂的结构中。
崔焕稍稍松了口气,但心神未敢放松。他不能留在这里连累暗桩。稍作喘息,他准备从客栈后门离开,另寻藏身之处。
然而,当他轻轻拉开后门一条缝隙,向外窥探时,心脏猛地一沉!
雾气缭绕的巷口,静静站着十几个黑衣人,手持钢刀,目光如同毒蛇般,正冷冷地锁定了这扇门!
为首者,赫然便是昨夜庄园中那个识破他的管事!他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
“崔大人,好快的腿脚,好深的心机。”管事慢条斯理地开口,“可惜,这江宁城,终究是王爷的江宁城。您想去哪儿?不如……随小的回庄园,王爷或许想见见您这位京城来的贵客。”
退路已绝。
崔焕缓缓关上后门,背靠着门板,深吸一口气。他摸了摸袖中仅存的一把短刃,又摸了摸怀中另一枚特制的、内藏剧毒蜡丸的戒指。
他知道,自己恐怕无法活着离开江宁了。
但情报,已经送出去了。
他抬起头,看向京城的方向,眼中闪过最后一丝牵挂与决然。
京城,垂拱殿。
天色未明,萧令拂已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她披衣起身,只见顾千帆面沉如水,手中捧着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密报。
一份来自北境,是岳铮的飞鸽传书,字迹潦草:“凌部焚粮功成,然身陷重围,下落不明,正全力搜救。”
另一份来自江南,是刚刚通过秘密渠道送入宫的、崔焕以血加密写就的竹筒。内容触目惊心:地下兵工、神秘货运、云烨势力远超预估,以及……崔焕已然暴露,生死未卜。
萧令拂握着两份密报,站在窗前,望着东方天际那抹挣扎欲出的鱼肚白。
北境,她最锋利的刀,生死不明。
江南,她派出的眼睛,恐已陨落。
而京城,瘟疫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
寒意,从未如此刻骨。
但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背脊挺得笔直。良久,她缓缓转身,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传令北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告诉岳铮,朕……本宫,要凌昭回来。”
“传令江南,”她顿了顿,“厚恤崔焕家小。加派三批人手,分别从不同渠道,继续查!云烨的庄园……给本宫盯死了!”
她走回案前,提起朱笔,在那份关于北境战局和江南异动的综合奏报上,用力写下一个字:
“战。”
(绝涧飞渡,雾都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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