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枢密院衙署,晨。
薄雾尚未散尽,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春雨的湿意。凌昭踏入衙署时,值守的卫兵腰杆挺得笔直,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敬畏。这位重伤初愈、却以铁腕整顿京畿防务、新设海事参赞处的枢密副使,已然在短短时日内,重新树立起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并未直接前往正堂,而是先拐进了偏厢的“海事参赞处”。时辰尚早,厅内已有人在忙碌。年轻的郑海生正趴在巨大的海图桌上,对着几张炭笔草图皱眉苦思,旁边堆着几卷泛黄的旧籍和一堆船舶构件的小模型。两名从登莱水师调来的老船匠,蹲在地上,对着一截新送来的、散发着松香气的巨大龙骨样本低声争论着什么。
见凌昭进来,几人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凌昭摆手,走到海图桌前,“郑匠师,进展如何?”
郑海生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回枢密使,下官与几位老师傅反复推演,参照家传残图和前朝零星记载,已初步拟定了一型‘改良福船’的草图。”他指向图纸,“此船较现有福船船身修长,首部更尖,减少阻力;增设两桅,帆面调整,以期增速;船体中部加设水密隔舱,仿宝船旧制;两侧舷墙可加装改良后的中型弩炮及拍杆,兼顾火力与近战。虽不及宝船巨硕,但建造周期可缩短至半年,造价约两万五千两。”
“半年,两万五千两……”凌昭心中默算。这仍是笔巨款,但比之真正的宝船,已是大为缩减。且此船若能成,至少可解眼下近海巡防、追剿海寇的燃眉之急。“需要多少熟练工匠?木材、铁料、帆索可有着落?”
“若全力赶工,需熟练大匠二十人,各类匠役三百。百年巨木难寻,但可用拼接之法,选用五十年以上硬木为主干,关键部位以铁件加固。帆索、漆料等,江南、闽广皆有上品,只是采购转运需时。”郑海生一一答道。
“好。”凌昭点头,“你将详细所需列出,本官会奏请殿下,协调工部、户部及江南、闽地督抚,全力保障。登莱船厂那边,先按此图试造一艘,同时继续宝船复原大计,不可偏废。”
“下官遵命!”郑海生精神一振。
凌昭又转向那两位老船匠,询问了些改造现有战船、增强近战防御和水密性的细节,方才离开,前往正堂处理其他军务。他身上旧伤未愈,久站久坐皆会疼痛,但步履节奏丝毫未乱,神情专注冷峻,仿佛那伤痛不存在一般。
江南,江宁,靖海王府,密室。
烛火将云烨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他面前摊开着数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情报,内容却指向同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吴海船队失联已超过二十日,最后传回的消息只有那封语焉不详的密信。而根据其他海上眼线回报,“魔鬼海”边缘近日确有异常,有渔民声称看到过诡异的绿光和闻到甜香,随后便精神恍惚,数日方愈。
更让云烨在意的是,来自京城的一些细微动静。皇城司似乎在暗中收集与海外致幻植物、香料相关的信息;太医署的苏晏频繁出入藏书阁,调阅前朝番药典籍;甚至市井之间,也开始流传一些关于海外“神药”、“奇毒”的离奇故事,源头难辨。
“王爷,是否要加派人手,搜寻吴海他们?”幕僚低声问道。
云烨沉吟良久,缓缓摇头:“不必。那片海域既被称为‘魔鬼海’,自有其道理。吴海若命不该绝,自会挣扎求存;若天命如此,派再多人去,也不过是填海的石子。”他指尖划过情报上关于京城动向的部分,“倒是我们这位监国姑姑,似乎对海外的‘花草’产生了兴趣。是她自己察觉了什么,还是……有人向她透露了什么?”
他目光转向密室一角,那里摆放着几个密封的玉盒,里面是近年来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的海外奇异植物样本、矿石以及一些效果未明的“土方”药物。其中一盒,标签上写着“南洋迷梦藤(未验)”。
“把‘迷梦藤’的样本,还有那些关于南洋致幻植物的传闻记录,整理一份‘详尽’的副本。”云烨吩咐道,“通过我们的渠道,‘不经意’地泄露给京城某些对海外事物好奇的官员或清流。记住,要看起来像偶然发现,内容要‘真’中有‘假’,‘假’里藏‘真’。”
他要投石问路,看看萧令拂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想做什么。同时,也要将朝廷的注意力,更多地引向那些虚无缥缈、难以验证的海外“奇物”上去,分散其精力。
“另外,”云烨补充,“让我们在登莱水师和市舶司的人,留意近期是否有朝廷特使南下采购特殊海外货物,尤其是药材、香料、种子一类。若有,设法摸清其具体品类和用途。”
他有一种预感,吴海船队的遭遇,或许与这些海外奇物有关。而这些东西的价值,可能远超金银。
京城,紫宸殿,大朝会。
今日的议题,依旧围绕着钱粮海防,但气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微妙的波澜。
户部尚书周文清详细禀报了“北伐胜利债”的发行情况:“……托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民心所向,国债发售颇为顺利。目前已募得白银二百八十万两,其中江南商贾认购约一百二十万两,晋、徽、陕等地商帮认购百万有余,其余为京中富户及部分官员认捐。首批款项已解送国库,优先用于北境将士赏抚及海防紧急开支。”
听到江南商贾认购积极,不少官员面露异色,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似乎与之前江南赋税拖延、官员为云烨辩护的形象颇有出入。
“江南士商,忠君爱国,心系朝廷,实乃楷模。”萧令拂的声音透过珠旒传来,听不出喜怒,“着吏部、户部,拟定褒奖章程,对认购国债出力尤巨者,可酌情赐予虚衔或匾额,以示荣宠。”
“臣遵旨。”吏部尚书出列应道。
此时,一位素以清流直谏着称的翰林学士出列,手持笏板,朗声道:“陛下,监国殿下!臣近日翻阅古籍,偶见前朝番邦贡使记载,提及海外多有奇花异草,药性诡谲。有名为‘黑玉膏’者,可镇痛疗伤,然久服成瘾,形销骨立;有‘迷梦藤’者,少量安神,过量则乱人心智,产生幻象。此类之物,若流入中土,为奸人所用,恐祸乱人心,危害社稷!臣恳请殿下,下旨严查海贸,禁绝此类邪物入境!”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许多官员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海外奇物,既觉新奇,又感悚然。
另一位官员立刻反驳:“李学士此言未免危言耸听!海外万物,各有所用。药材之用,存乎一心。岂能因噎废食,因有微毒便禁绝所有海外药物?且我太医署博采众长,自有辨明药性、去芜存菁之能。加强查验即可,何须一概禁绝?”
“王大人有所不知!”那李学士激动道,“下官听闻,已有江湖术士借海外奇药之名,行蛊惑人心、敛财害命之事!更有甚者,恐以此物操控他人,行不可告人之谋!海疆不靖,此类邪物最易混入,不可不防啊!”
争论的焦点,不知不觉从钱粮海防,转向了海外奇物的危害与管控。不少官员加入战团,有的引经据典,有的讲述听闻,朝堂上一时间有些喧闹。
珠旒之后,萧令拂眼神微冷。关于海外奇物的讨论,竟然这么快就蔓延到了朝堂之上?是巧合,还是有人推波助澜?她目光扫过殿中那些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官员,尤其是在江南籍官员和几位平日与清流交往密切的朝臣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肃静。”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瞬间让殿内安静下来。
“海外万物,确需谨慎。”萧令拂缓缓道,“然,因未知而恐惧,因噎废食,亦非治国之道。传旨:着市舶司加强进出口货物查验,凡海外药材、香料、种子等物,须经太医署鉴定,登记造册,方可入境。民间不得私自买卖、使用未经太医署勘验之海外药物,违者严惩。另,着皇城司、各地按察使司,严查借海外奇药之名行不法之事者。”
她既没有完全禁绝,也没有放任自流,而是建立了查验与监管的机制。
“陛下圣明!”多数官员躬身附和。
萧令拂不再纠缠此事,转而询问兵部关于海防的最新部署。然而,关于海外奇物与人心操控的隐忧,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其涟漪已悄然在许多人心中扩散开来。尤其是在一些本就对江南、对云烨心存疑虑的官员看来,这或许是另一个需要警惕的信号。
退朝后,垂拱殿内。
顾千帆低声禀报:“殿下,今日朝堂上提及海外奇物之李学士,其近日与几位江南籍官员诗酒唱和颇频。且据查,市井间关于海外‘神药’‘奇毒’的流言,近半月来陡然增多,源头分散,似是有人刻意散布。”
萧令拂站在舆图前,望着东南方向:“云烨……他是在试探,也是在转移视线。海上吃了亏,便想在陆上搅混水。”她转过身,“加强太医署对海外药物的鉴定能力,尤其是苏晏那边,让他加快进度。那些流言,不必刻意压制,但要让百姓知道,朝廷已在严查管控。至于江南那些人……”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让都察院动一动,查一查江南近年来的税赋账目,尤其是与海外贸易相关的部分。不要大张旗鼓,但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眼睛,一直看着。”
既然云烨想玩火的,她便以其人之道,敲山震虎。
数日后,登州港外,一艘来自南洋的商船“顺风号”缓缓靠岸。
船主是位常跑南洋航线的老海商,此次除运回常规的香料、象牙、犀角外,还特意带来了几样“稀罕物”——几罐据说是从极西之地辗转得来的“安神香膏”,几包南洋部落用于祭祀的“幻梦草”粉末,以及一小截用蜜蜡封存的、形态奇特的藤蔓样本。
他刚下船,便被早已等候在此的市舶司官员和两名身着便服、气质沉凝的男子(皇城司密探)拦住。验货、登记、询问来源……一切按新规办理。当那截藤蔓样本被要求送交太医署鉴定时,船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但很快便配合地交了出去。
他并不知道,这截“无意”中带回的藤蔓样本,将会在京城太医署那间特殊的暖房里,引发怎样的关注与波澜。更不知道,远在江宁的靖海王,正等待着来自京城的、关于这“藤蔓”的任何消息。
雾海的秘密尚未揭开,朝堂与市井的暗战已悄然升级。而真正的风暴,或许就藏在那看似不起眼的海外“花草”之中。
(造船谋海,朝堂争锋,奇药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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