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外惨败的消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在咸阳城中迅速蔓延。
起初是震惊，然后是恐慌，最后，演变成了一种压抑的、无处发泄的愤怒。
对于已经习惯了胜利的秦人来说，失败，是一种极其陌生的、难以接受的情感。
尤其是，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屈辱。
函谷关，这座帝国最坚固的东方屏障，第一次不再仅仅是东出的起点，而变成了抵御外敌的最后防线。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让咸阳城内的空气，都变得焦躁不安。
酒肆之中，曾经高谈阔-论、吹嘘秦军武功的士子们，如今都沉默不语。
偶尔有人提起：信陵君三个字，都会引来一片压抑的、充满了仇恨的寂静。
坊市之间，物价开始出现小范围的波动。
那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开始囤积粮食和布匹，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更长的战争。
而在那些刚刚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的家庭里，则回荡着无声的哭泣。
他们的悲伤，与整个国家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足以倾覆一切的巨大暗流。
就在这种暗流即将达到顶峰之时，一道来自王宫的、前所未有的旨意，传遍了全城。
“奉大王令：为祭奠河外之战中，为国捐躯的五万将士之英灵，特于渭水之畔，筑国殇台1。三日之后，大王将亲率文武百官，为英灵致哀。凡阵亡将士之家属，皆可前往观礼。咸阳城中，所有黔首，皆可沿河而祭。”
这道旨意，如同一场及时的春雨，浇在了秦人那干涸焦躁的心田之上。
为阵亡的普通士兵，举行国丧？
由君王，亲自致哀？
这在秦国的历史上，从未有过！
自古以来，祭奠是属于王公贵族的特权。
战场上死去的士卒，不过是功劳簿上一个冰冷的数字。
他们的生死，除了能为家人换来一些微薄的抚恤，便再无人问津。
而现在，女王，要为他们立碑，要为他们致哀！
消息传开，咸阳城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那些沉浸在悲痛中的阵亡将士家属，第一次感觉到，他们的牺牲，被看到了，被尊重了。
那种被国家抛弃的怨气，悄然化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感动的温暖。
普通民众的愤怒，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们不再是无意义地抱怨失败，而是开始自发地准备祭品，要将自己的哀思与仇恨，一同倾注到这场国丧之中。
※
三日后，渭水之畔。
一座用黄土夯筑而成的、高达九丈的巨大高台，拔地而起。
这，便是：国殇台。
高台之上，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一面巨大的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之上，用血红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巨大而狰狞的殇字。
高台之下，是五万座新立的、小小的土坟。
没有墓碑，只有一杆杆插在坟前的、折断的戈。
那折断的兵器，象征着它们的主人，已经战死沙场。
黑压压的人群，从咸阳城的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渭水两岸。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婴孩的妇人，有神情肃穆的青年。
他们的人数，早已超过了十万。
他们没有喧哗，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由五万座孤坟组成的、令人心悸的景象。
辰时，女王的仪仗，抵达了。
这一次，没有轻车简从。
嬴政身着最为隆重的黑色丧服，乘坐着由黑色骏马拉的王驾，在吕不韦、李斯等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的哀痛。
她走下王驾，没有登上高台，而是径直，走向了那片坟地。
她走到第一座孤坟前，从身旁赵高手中的托盘里，拿起了一爵酒。
她弯下腰，将那爵清酒，缓缓地，洒在了坟前。
“秦，咸阳人士，王二，伍长。殁于河外。寡人，敬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通过早已安排好的传声官，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随即，她走向第二座，第三座……
她竟是要，一座一座地，亲自祭拜！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给震撼了。
君王，竟向一介伍长，亲自敬酒！
人群之中，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听到王二这个名字时，身体一软，瘫倒在地，放声大哭。那是她的儿子。
她的哭声，像是一个信号。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哭声，开始连成一片。
男人们咬着牙，眼眶通红。
女人们则掩面而泣，悲痛欲绝。
他们的悲伤，不再是孤立的、一家一户的悲伤。
在这一刻，在女王的带领下，汇聚成了整个国家的悲伤。
嬴政没有停下脚步。
她的小脸，因为长时间的弯腰而变得苍白。
她的手臂，因为反复地举爵而感到酸痛。
但她依旧在坚持。
她用自己的行动，向所有的秦人，传递着一个清晰的信号：
每一个为大秦战死的士兵，无论其职位高低，无论其出身贵贱，寡人，都记得！
你们的牺牲，寡人，感同身受！
当她祭拜完第一百座坟茔时，她的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李斯见状，立刻上前，低声道：“大王，保重身体。剩下的，让臣等代劳吧。”
嬴政摇了摇头，她推开李斯，挺直了自己那瘦削的脊背。
她转身，面向那数十万的民众，面向那一片哭声的海洋。
她从赵高的手中，接过了天问之剑。
她高高举起长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如同杜鹃泣血般的嘶吼：
“今日，寡人在此，以手中之剑，与尔等立誓！”
“凡此五万英灵之血，寡人，必以十倍、百倍之鲜血，来偿还！”
“凡我大秦所失之寸土，寡人，必以十倍、百倍之疆域，来夺回！”
“信陵君不死，六国不灭，寡人，誓不还于此台！”
她的誓言，充满了血腥与仇恨。
这不再是君王的安抚，这是一场复仇的宣言！
“复仇！复仇！”
“血债！血偿！”
人群的哭声，渐渐地，被一声声充满了仇恨的呐喊所取代。
悲伤，在这一刻，被成功地，转化为了最原始、最强大的力量——
仇恨。
嬴政看着眼前这群情激奋的民众，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一场惨败的国耻，被她，成功地转化为了一场凝聚整个国家复仇意志的、最盛大的政治仪式。
秦国这头受伤的猛虎，非但没有因为失败而消沉，反而在她的引导下，变得更加饥渴，更加愤怒，也更加……
危险。
※
就在咸阳的复仇烈焰被熊熊点燃之时。
一把无形的、淬满了剧毒的匕首，已经悄然伸向了远在魏国的、那位正享受着无上荣耀的英雄。
赵国，邯郸。
一名富有的秦国商人，拜访了赵王最宠幸的男宠。
他没有谈论国事，只是无意中，透露了一个秘密：
“……信陵君此次大胜，威望如日中天。我听说，六国之中，已有不少人，在私下商议，欲废除各自君主，共立信陵君为盟主呢……”
燕国，蓟城。
一名能言善辩的秦国使节，在燕王喜的宫殿里，痛心疾首地说道：
“……大王啊，您可知，信陵君此次合纵，名为抗秦，实为吞燕啊！他早已与赵国约定，击退秦军之后，便要挥师北上，共分燕国之地……”
楚国，郢都。
春申君黄歇收到了一封来自故人的匿名信。
信中，详细描述了信陵君是如何在背后嘲笑他：名为令尹，实为女王之犬，并计划在未来，取他而代之。
……
一条条精心编造的、似是而非的谣言，通过罗网那无孔不入的渠道，开始在六国的宫廷之中，悄然流传。
这些谣言，就像是毒菌，专门针对人性中最阴暗、最脆弱的部分——
猜忌、嫉妒、恐惧。
它们的目标，不是信陵君本人。
而是他身边那些，本就对他心怀忌惮的君主、权臣、和盟友。
一把真正致命的匕首，从来都不是从正面刺来，而是从背后。
从最信任的人手中，递出。
在渭水之畔，嬴政为她的敌人，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国丧。
而在千里之外的阴影中，她为那位战胜了她的英雄，准备了另一份大礼。
注释:
1国殇：语出屈原《九歌·国殇》，是祭奠卫国战争中阵亡将士的诗歌。
国殇，在后朝中指为国牺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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