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大营的沸腾，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当女王嬴政的身影消失在驰道的尽头时，那股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依旧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狂热与崇拜的潮红。
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激动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你看到了吗？女王的眼神！”
一名年轻的士兵，对着同伴，比划着说道。
“她看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全身的骨头都麻了！”
“我看到了！还有那柄剑！天问！是先王的佩剑！她竟然能举起来！”
“最可怕的，是她孤身一人前来！你们想，咱们二十万大军，她就敢一个人闯进来！这是何等的胆魄！”
“东出，直至四海归一……我的天，我做梦都不敢想这么大的事！”
“还想什么！以后，我这条命，就是女王的！谁敢说女王半句不是，我第一个劈了他！”
类似的对话，在军营的每一个角落里上演。
那个曾经被他们当作笑柄的八岁女王，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已经在他们心中，化作了一尊不容亵渎的神只。
她没有用赏赐来收买他们，没有用威严来压迫他们。
她用的是一种更高级、也更致命的东西——
她为他们描绘了一个无比巨大、无比诱人的梦。
一个属于所有秦人的、征服天下的梦。
她将自己的野心，与这二十万颗渴望功名、渴望荣耀的心，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将台之下，蒙骜缓缓地从地上站起，他擦去眼角的泪痕，看着身边同样心神激荡的将领们，沉声下令：
“传我将令！从今日起，全军操练加倍！所有将士，必须将秦弩的射程，再向前推进二十步！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一支足以踏平山东六国任何一座城池的军队！”
“喏！”
众将齐声应道，声震四野。
他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嗜血的光芒。
王翦沉默地站在一旁，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座空无一人的将台。
他的心中，反复回响着嬴政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东出！不计代价，不死不休！”
他知道，一个属于战争的、最疯狂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而他，将是这个时代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
返回咸阳的路上。
吕不韦的马车，缓缓地跟在那匹乌骓马之后，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没有与女王同车，甚至没有上前说一句话。
他只是坐在自己的车里，透过车窗，静静地看着前方那个瘦小的背影。
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后怕。
当他得知女王要单骑入营时，他几乎要动用相邦的权力强行阻止。
那份巨大的风险，让他彻夜难眠。
有震撼。
当他看到二十万大军为她而山呼海啸时，即便是他这样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感到了由衷的战栗。
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
失落。
他原本以为，女王是一块需要他精心雕琢的美玉。
他为她遮风挡雨，为她铺平道路，他享受着这种塑造君主的快感。
他以为，她是他的作品。
但今天，他发现自己错了。
她不是玉，她是一块璞玉之中的精石。
她不需要他的雕琢，她只需要一个机会，便能自己绽放出最璀璨、最刺眼的光芒。
她在蓝田大营所做的一切，没有一件，是在他的计划之内。
她不需要他的剧本。
她自己，就是那个撰写剧本的人。
仲父的权柄，第一次，让他感到了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
他感觉自己与那个女孩之间，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他依然是秦国的相邦，权力依然在手，但那个他原以为可以轻松掌控的核心，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的方式，变得独立，变得强大，变得……
深不可测。
马车内的香炉，青烟袅袅。
吕不韦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女王大胜归来的消息，比她本人更快地传回了咸阳城。
当嬴政骑着那匹疲惫的乌骓马，出现在咸阳城门口时，迎接她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宗正嬴溪，带着一群宗室成员和旧贵族，早已等候在城门之下。
他们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蔑和敌意。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敬畏和谄媚的复杂表情。
“臣等，恭迎大王凯旋！”
嬴溪第一个跪了下去，他身后的所有人，都跟着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他们的头，深深地埋在地上，不敢抬起。
他们赌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反而成了女王树立无上权威的垫脚石。
他们现在才明白，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欺辱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更懂得如何玩弄权力和人心的……怪物。
嬴政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没有让他们起身，径直驱马，从他们跪拜的身体旁，穿了过去。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他们感到屈辱和恐惧。
这一天，咸阳城内的权力天平，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那根曾经牢牢掌握在宗室、旧贵族和相邦手中的指针，第一次，坚定地，指向了王座的方向。
当晚，嬴政召见了吕不韦。
地点，依然是在她那间摆放着巨大沙盘的寝殿。
“仲父，辛苦了。”
嬴政的第一句话，是慰问。
“为大王分忧，是臣的本分。”
吕不韦躬身答道，姿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恭敬。
“蓝田之事已了，军心已定。”
嬴政开门见山。
“接下来，便是秦学。”
她走到那面墙上悬挂的、巨大的秦国舆图前，目光落在咸阳的位置。
“学宫的考校，可以开始了。”
她说道。
“我要亲自出题。”
“亲自出题？”
吕不-韦有些意外。
“不错。”
嬴政点了点头。
“我要确保，进入学宫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想要的人。”
她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考校分三场。第一场，由你和朝中诸公出题，考校秦法、算术，选出那些有真才实学的材。”
“第二场，由蒙骜将军出题，考校体力、耐力与胆魄，选出那些可为兵戈的器。”
“而这第三场……”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由我来考。不考学问，不考武艺，只考一样东西。”
“敢问大王，考什么？”
“人心。”
嬴政缓缓地说道：“我要知道，他们为何而来。是为了功名，是为了利禄，还是为了……别的东西。我要知道，他们的欲望是什么，他们的恐惧是什么。我要的，不仅是材与器，我更想要的，是那些与我怀有同样梦想，同样野心，能够理解我，并愿意为这个梦想，付出一切的——”
“同类。”
吕不韦的心，再次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明白了。
学宫，不仅仅是为国家培养人才的机器。
更是女王，为自己筛选信徒的祭坛。
他，吕不韦，可以是仲父，可以是相邦，可以为她处理无数的政务。
但，他永远也成不了，她口中的那种同类。
因为他的梦想，是成为权倾天下的第一权臣。
而她的梦想，是……
整个天下。
看着舆-图前那个瘦小却无比坚定的背影，吕不韦第一次，清晰地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或许，永远都无法真正地掌控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艘由她掌舵的、名为大秦的巨轮之上，尽力地保住自己的位置，然后，被她带着，一同驶向那个波澜壮阔，却又前途未卜的……
新世界。
他的时代，或许尚未开始，便已看见了落幕的影子。
而她的时代，才刚刚，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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