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彻底终结了这场残酷的武试。
再没有人敢于将他视作一个文弱的书生。
在那具瘦削的身体里，居住着一个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渴望鲜血、更适应丛林法则的灵魂。
最终，通过了第二场考校的，只剩下了三十七人。
从数千人的庞大基数，到如今不足四十人。
秦学宫的门槛之高，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这三十七人，堪称百里挑一的精英。
他们不仅有聪慧的头脑，更有强悍的体魄和钢铁般的意志。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放到军队或是地方，都足以成为栋梁之才。
蒙骜看着眼前的这群年轻人，尤其是蒙恬、王贲，以及那个让他都感到一丝寒意的李斯，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他知道，秦国未来的将星，或许就将从这些人中升起。
“很好！你们，是真正的勇士！”
蒙骜高声赞道。
“武试结束！你们，都有资格，进入秦学宫！”
听到这句话，幸存的考生们，脸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们互相搀扶着，有人甚至喜极而泣。
然而，蒙骜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再次愣住。
“但是，考校，还没有结束。”
他转过身，指向了考场尽头，一扇一直紧闭着的、不起眼的黑色小门。
“大王有令，凡通过武试者，需入此门，进行最后一场考校。”
蒙骜的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此考，由大王亲自主持。考校为何，我不知。结果如何，我也不知。我只知，此门，入之，或可一步登天；或，万劫不复。”
“尔等，可自行选择，进，或是不进。若不进，尔等依旧可入秦学宫，为外门弟子。若进……后果自负。”
说完，蒙骜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待他们的选择。
三十七名考生面面相觑。
女王亲试？
这既是天大的荣耀，也蕴含着未知的、巨大的风险。
他们刚刚才经历了生死般的考验，此刻，让他们去面对那位心思叵测、手段狠厉的女王，许多人心中都打起了退堂鼓。
“我……我放弃。”
一名考生颤抖着举起了手。
他好不容易才通过前两关，他不想再冒任何风险了。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最终，足有二十多人，选择了放弃。
他们宁愿当一个安稳的外门弟子，也不愿去赌那虚无缥缈的一步登天。
蒙骜对此并不意外，只是挥了挥手，让官吏将他们带走。
最后，选择进入那扇黑门的，只剩下了寥寥十一人。
蒙恬、王贲、李斯，赫然在列。
除此之外，还有几位在之前考校中表现同样出色的年轻人。
他们眼中，都闪烁着野心与不甘于平凡的光芒。
“很好。”
蒙骜看着剩下的十一人，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跟我来。”
他亲自带领着这十一人，走到了那扇黑色的门前。
门被推开，里面是一条幽深而狭长的甬道，仅有几盏昏暗的油灯照明。
“一次，只能进一人。”
蒙恩说道。
“进去之后，会有人指引你们。记住，在里面，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要三思。因为，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你们。”
他说的，自然是女王的眼睛。
“谁，第一个？”
蒙恩问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犹豫。
“我来。”
李斯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破旧但干净的衣衫，脸上带着一丝自负的微笑，毫不犹豫地，走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空旷的石室。
石室中央，只摆放着一张矮案，案上点着一盏孤灯。
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幽灵般，侍立在矮案之旁。
是中车府令，赵高。
他看到李斯进来，脸上露出了一丝职业化的、看不出喜怒的微笑。
“李斯，坐。”
他指了指案前的蒲团。
李斯依言坐下。
他环顾四周，石室的墙壁，皆是光滑的黑石，严丝合缝。
他知道，自己此刻，已是瓮中之鳖，一举一动，都在某个地方的监视之下。
“大王，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赵高缓缓说道。
“请讲。”
李斯正襟危坐。
赵高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个问题：你为何，要来秦国？”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内心的问题。
李斯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朗声答道：“斯，曾为上蔡小吏。见吏舍厕中之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之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斯，由此顿悟：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他向前俯身，声音压低，却充满了力量：“六国，皆如厕中之鼠，虽生，却苟且惊恐。唯大秦，乃是天下粮仓！斯，不愿为厕中鼠，愿为仓中鼠！斯来秦，不为他故，只为择一高处，立于其上，俯瞰众生！功名富贵，不过是立于高处后，自然会有的风景罢了！”
他的回答，坦白到了无耻的地步。
他不谈什么忠君爱国，不谈什么天下苍生。
他只谈自己的欲望。
他知道，对于那位女王来说，虚伪的道德，是最无用的东西。
※
在石室的另一面，一墙之隔，是一间更为幽暗的密室。
嬴政正坐在一张椅子上，通过墙壁上一个极为隐蔽的窥孔，静静地观察着隔壁的一切。
她的身边，没有侍从，只有她自己。
她听着李斯的回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很好。”
赵高似乎对李斯的回答很满意，他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个问题：你以为，当今天下七国，病根何在？”
这，是在考他的大局观。
李斯冷笑一声：“韩、魏，乃昔日三晋之遗骸，早已苟延残喘，不过是我大秦案上之肉，何时食之而已。赵国，长平一战，精锐尽丧，廉颇、李牧虽为名将，然君主昏聩，不足为惧。燕国，地处偏远，国小力弱，若非有我大秦与齐国牵制，早已为赵所并。”
“唯楚、齐，尚可为敌。”
“然，楚国虽大，其政松散，贵族林立，法令不出郢都。其强，乃是虚胖。只需攻其要害，则四分五裂。”
“至于齐国……”
李斯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轻蔑。
“守户之犬而已！满足于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君臣皆沉溺于富庶。此等国家，非不能战，实不愿战、不敢战也。待六国皆亡，齐国只会开门纳降，此乃必然之局！”
他的分析，鞭辟入里，辛辣刻薄，将六国的弱点，剖析得淋漓尽致。
※
密室之内，嬴政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微光。
李斯的这番见解，与她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
赵高点了点头，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他的表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最后一个问题。”
“若大王，命你去做一件事。此事，或需你抛妻弃子，或需你背信弃义，或需你遗臭万年，甚至……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当如何？”
整个石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问题，已经超越了权谋和智慧的范畴。
它是在考校一个人的忠诚。
但又不是普通的忠诚。它是在问，你愿意为女王的意志，付出何等代价？
李斯沉默了。
他低着头，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良久，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赵高，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为功名，若为富贵，斯，可为大王之鹰犬。”
“但若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词语。
“若为一睹那四海归一之盛景，斯，愿为大王——”
“手中之剑。”
“无鞘，无格，无名。”
“直至，剑断人亡。”
说完这番话，他对着虚空，对着那可能存在的窥孔，对着那位未曾谋面的女王，深深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
密室之内。
嬴政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乎残忍的、满意的笑容。
她知道，她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与她一样，为了达到最终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抛弃一切，甚至可以燃烧自己的……
“同类”。
她对着窥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道：
“传令。”
“秦学宫，设内门。”
“李斯，为内门大弟子。授长史之职，随侍于我左右。”
“蒙恬、王贲，为次徒。入咸阳卫尉军，领百将之职。”
“其余八人，皆入内门，待考核后，另行任用。”
“秦学宫，外门弟子，择其优者三百人，由李斯、蒙恬、王贲，亲自教导。”
“告诉他们——”
“这是开始，不是结束。”
“朕的帝国，需要的是能够一同创造历史的基石，而不是安于现状的砖瓦。”
“不能成为基石者，终将被碾为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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