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的血，咸阳的火，最终都沉淀为了一场在新旧权力交替之际，举行的、无比盛大而肃穆的亲政大典。
二十一岁的嬴政，在文武百官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正式接过了秦国的所有权柄。
她不再需要任何人来辅佐，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
她，就是秦国。
随着大典的落幕，一道道来自女王的、崭新的政令，如流水般从咸阳宫发出，迅速地抵达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李斯，被正式任命为廷尉，执掌帝国法度。
他那套严苛而高效的法家思想，开始毫无阻碍地，贯彻于秦国的每一寸土地。
蒙恬、王贲、章邯等一批在秦学宫和冠礼之变中，证明了自己能力与忠诚的新生代将领，被授予更高的军衔，派往边境最重要的军镇，开始全面接管秦国的战争机器。
整个国家，如同一部被重新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零件，都被更换、调试到了最佳状态，只待它的主人一声令下，便会向着东方的六国，碾压而去。
然而，在这片欣欣向荣、万象更新的景象之下，依旧有一片小小的、但却不容忽视的阴影，盘踞在帝国的腹地。
那便是，河南，洛阳。
吕不韦的封地。
这位曾经的仲父，在被罢免了相邦之位后，便带着他那庞大的家眷和财富，回到了这座繁华的都城。
他没有了权，但，他依然有钱。
他没有了官职，但，他依然有名。
尤其是，他还有一本书。
一本，足以让他名垂千古的书——《吕氏春秋》1。
这本书，在他当政之时，集结了门下三千门客，耗费了巨大的心力编纂而成。
其内容，囊括了天地万物、古今之事，是一部包罗万象的杂家巨着。
吕不韦曾将此书，公布于咸阳城门，宣称：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其自信与骄傲，可见一斑。
如今，他虽然被罢黜，但这本书，却让他在士人阶层中的声望，不减反增。
他的府邸，那座几乎将洛阳城最奢华的园林都囊括进去的巨大庄园，再次，变得门庭若市。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不仅有他过去的学生和门客故旧，更有来自东方六国的、络绎不绝的使者与名士。
他们来此，目的各异。
有的，是真心仰慕《吕氏春秋》的学问，前来求教。
有的，是感念吕不韦过去的恩情，前来探望。
但更多的，则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六国的说客。
他们看到了吕不韦身上，那残存的、巨大的政治价值。
他们天真地以为，这位被女王罢黜的权臣，心中必然充满了怨恨。
他们试图，用最优厚的条件，来策反这位曾经的秦国相邦。
※
让我们将视角，切换到吕不韦府邸的一场秘密会谈之中。
来访的，是赵国的一名使者。
“吕公。”
那使者躬身行礼，言辞恳切。
“我家大王，对吕公之才华，仰慕已久。今，闻吕公虎落平阳，心中不胜惋惜。”
吕不韦坐在主位之上，他比两年前，显得苍老了许多。
两鬓，已经染上了风霜。
他只是端着茶杯，沉默不语，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家大王言，秦王政，一介女流，性情凉薄，猜忌功臣。吕公为其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心寒。”
“我家大王愿以上卿之位，三座城池为封地，迎请吕公入赵。届时，以吕公之才，辅佐我家大王，何愁不能成就一番霸业？这，也远胜于在此地，受那黄毛丫头的闲气啊！”
这番话，充满了诱惑。
若在两年前，吕不韦或许，真的会心动。
但现在，他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那名使者一眼。
“使者，请回吧。”
他说道。
“告诉赵王，我吕不韦，生是秦人，死，亦是秦鬼。此生，绝不踏出函谷关半步。”
那使者愣住了。
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毫不留情的拒绝。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吕不韦已经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待使者离去后，吕不韦的一名心腹老仆，才忧心忡忡地说道：“主人，您这又是何苦？如今，女王对您，猜忌甚深。您在此地，与六国之人往来，迟早，会招来大祸啊！”
吕不韦放下茶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何尝不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
“可我，能怎么办呢？”
“这些人，有的是我过去的学生，有的是我过去的朋友。我若将他们，拒之门外，岂非显得我吕不韦，凉薄无情？传出去，天下人，又该如何看我？”
他依旧，放不下他的名。
放不下他作为一代名士，一代贤相的体面。
他以为，自己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不与六国勾结，便可安然无事。
他以为，女王，终究会念及旧情，让他在这洛阳城中，安度晚年。
他太不了解，他那位学生了。
对于嬴政来说，一个臣子，最重要的，不是他做了什么，也不是他没做什么。
而是，他的存在本身，是否，对她的统治，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吕不韦，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在这洛阳城中，高朋满座。
他，就是六国可以利用的一面旗帜。
他，就是秦国内部，那些心怀不满的旧势力，可以幻想的一个精神领袖。
他，就像是一根扎在女王喉咙里的、看不见的刺。
不拔不快。
※
咸阳宫。
嬴政静静地，看着手中，由罗网呈上来的、关于洛阳吕氏府邸宾客往来的详细名单。
名单上，赵、魏、楚、燕……六国使臣的名字，赫然在列。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站在一旁的李斯，却能感觉到，女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越来越浓烈的、冰冷的杀意。
“大王。”
李斯躬身道。
“吕不韦，其心必异。如今，六国使臣，往来不绝，若其与六国勾结，内外生变，则我大秦，危矣！臣请大王，下旨，赐死吕不韦，以绝后患！”
李斯，一直将吕不韦，视为自己政治上的最大对手。
即便吕不韦已经被罢黜，他依然希望，能将其，彻底地，从肉体上消灭。
嬴政摇了摇头。
“直接赐死，太便宜他了。”
她淡淡地说道。
“也会让天下人，说寡人，刻薄寡恩，不念旧情。”
“寡人，要让他，自己，选择死亡。”
她走到案前，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
她亲手，研墨，提笔。
她要给她的这位仲父，写，最后一封信。
她没有思考，下笔如飞。
仿佛，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早已在她的心中，酝酿了无数遍。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秦国封你在河南，享受十万户的供奉。）
“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你和秦王室有什么血缘关系？竟被尊称为‘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你和你的家人，都迁徙到蜀地去吧！）
短短的二十七个字，不带一个杀字，却比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剑，还要伤人。
前两句，是对他一生功绩的、最彻底的否定。
最后一句，则是对他最后的、最屈辱的放逐。
蜀地，在当时，是蛮荒的、烟瘴之地。
将他流放于此，与赐死，已无太大区别。
写完，她将竹简，递给了赵高。
“派最快的信使，八百里加急，送到洛阳。亲手，交给他。”
“喏。”
赵高接过竹简，躬身退下。
李斯看着那卷竹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到了头顶。
他知道，吕不韦的死期，到了。
他也更加深刻地明白，伴在这位女王的身边，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他暗暗发誓，自己，绝不能成为，下一个吕不韦。
注释:
1《吕氏春秋》：又名《吕览》，是秦国相邦吕不韦组织门客集体编撰的着作，内容包罗万象，是杂家的代表作。
其：一字千金，的典故，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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