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的死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刚刚恢复平静的咸阳政坛，激起了新的、更为汹涌的暗流。
这位权倾朝野十余年的仲父，最终以一种自我了断的方式，为自己的时代，画上了一个屈辱而仓促的句号。
他的死，标志着秦国旧有的、最后一丝权臣政治的阴影，被彻底抹去。
咸阳宫的王座之上，再无任何可以与之分庭抗礼的力量。
然而，权力的真空，从来不会长久。
当一棵参天大树倒下之后，最先疯狂滋长的，往往不是新的良木，而是那些早已在阴影中，潜伏了许久的……
藤蔓与杂草。
对于以宗正嬴溪为首的、秦国的宗室元老们来说，吕不韦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反攻倒算的开始。
他们压抑了太久了。
从女王即位，到嫪毐乱政，再到吕不韦专权。
他们这些根正苗红的嬴姓宗亲，在政治舞台上，被边缘化了太久。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外来的客卿1，如吕不韦、李斯之流，一个个身居高位，权倾朝野。
而他们，却只能空顶着一个贵族的头衔，分不到半点实际的权力。
如今，吕不韦死了，嫪毐也死了。
在他们看来，这两个最大的客卿头子，都已经伏法。
现在，正是他们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将所有外来者，都驱逐出去的、最好的时机！
一场针对所有客卿的政治风暴，在宗室的暗中串联下，迅速地，酝酿成形。
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言论，开始在咸阳的贵族圈子里，悄然流传。
他们将嫪毐的叛乱和吕不韦的专权，都归咎于外邦之人的狼子野心，刻意地，挑动着秦国本土贵族与外来客卿之间的对立情绪。
※
朝会之上。
这股酝酿已久的暗流，终于，化作了滔天的巨浪。
宗正嬴溪，率领着数十名宗室大臣，以及部分被他们煽动起来的本土官员，齐刷刷地，跪倒在大殿中央。
“大王！”
嬴溪老泪纵横，声嘶力竭地哭诉道。
“臣等，有罪啊！”
王座之上，二十三岁的嬴政，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那身玄色的王服，衬得她的肌肤愈发白皙，也让她的眼神，显得愈发深不见底。
她知道，这群隐忍了多年的老狐狸，终于，要露出他们的獠牙了。
“哦？宗正何罪之有？”
她明知故问，语气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
“大王！嫪毐，乃赵人也！其心叵测，秽乱后宫，险些颠覆我大秦社稷！”
“吕不韦，乃卫人也！其心可诛，把持朝政，结党营私，死有余辜！”
“此二人，皆为客卿！皆为外邦之人！”
嬴溪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
“他们身在我大秦，享受着我大秦的俸禄，却不思报效，反而包藏祸心！这证明了什么？这证明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他的话，立刻引来了身后宗室大臣们的一片附和。
“大王！客卿，不可信啊！”
“臣等恳请大王，下旨，驱逐国中所有客卿！将他们，全部赶回自己的国家！以靖内患，以安邦国！”
“请大王，逐客！”
“逐客！”
“逐客！”
请求驱逐客卿的声浪，在大殿之中，回荡不休。
他们的矛头，看似指向所有客卿，但实际上，那最锋利的尖端，正死死地，对准了一个人。
那个，站在百官前列的、新任的廷尉——
李斯。
李斯，是楚人。
他，是继吕不韦之后，最受女王信重，也是权力最大的客卿。
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宗室集团，下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李斯站在那里，脸色铁青。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充满了敌意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
他知道，这是他入秦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一次政治危机。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王座。
然而，女王，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她的手指，在王座的扶手上，轻轻地敲击着，仿佛眼前这场激烈的逼宫，不过是一场，与她无关的戏剧。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女王的沉默，给了宗室集团巨大的鼓舞。
他们以为，女王，也被他们这番忠心耿耿的言辞，给说动了。
嬴溪更是得寸进尺，他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李斯。
“大王！廷尉李斯，亦是楚人！其虽有微功，然，谁能保证，他日，他不会成为下一个吕不韦？不会成为下一个嫪毐？”
“更何况。”
他加重了语气。
“廷尉，掌管我大秦之法度！此等国之重器，岂能，交予一外邦之人之手？臣以为，当罢免李斯廷尉之职，将其，第一个，驱逐出境！以儆效尤！”
“请大王，罢免李斯，驱逐客卿！”
“请大王，罢免李斯，驱逐客卿！”
声浪，愈发汹涌。
李斯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如果女王，再不表态，他，今天，可能真的，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大殿。
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寒意，和一种被抛弃的恐惧。
他想不通，为何女王，会对他，见死不救？
他想不通，自己，为她做了那么多脏活，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为何，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刻，换来的，却是她冷漠的旁观？
他看着王座之上，那张年轻而又深不可测的、美丽的面容。
他突然，明白了。
女王，不是在抛弃他。
她是在……考验他。
她要看看，他李斯，在面对这场足以将他碾得粉碎的政治风暴时，是会卑微地，向她摇尾乞怜？
还是会，像一个真正的利刃一样，用自己的锋利，为她，也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条只会执行命令的狗。
她要的，是一把，有自己思想，能在关键时刻，为她独当一面的……
刀。
想通了这一点的李斯，心中的恐惧，瞬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求生欲和表现欲，所取代。
他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将彻底，成为女王心腹中的心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赌输了，他，将和吕不韦一样，化为尘埃。
他，不能输。
也，输不起。
就在宗室们的声浪，达到顶峰，即将要淹没一切之时。
李斯，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噗通”一声，也跪倒在地。
但他，不是向女王求情。
而是，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竹简。
他高高举起竹简，用他那特有的、清晰而洪亮的声音，朗声说道：
“大王！臣，李斯，有本要奏！”
整个大殿，瞬间，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处于风暴中心，却选择逆流而上的楚国人身上。
宗正嬴溪，看着李斯，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他倒要看看，这个伶牙俐齿的楚国人，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而王座之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嬴政，她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满意的弧度。
她知道，她等的，就是这个。
她等的，就是她的这把刀，自己，出鞘的时刻。
注释:
1客卿：指在某国做官的外国人。
战国时期，人才流动频繁，各国都大量任用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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