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镇是个大镇，下管着十二个村子，又毗邻县城，虽处太平年景，但贫富差距、阶级分化依旧森严。附近孤寡老人不少，这些人一旦撒手人寰，遗体多半会运到义庄暂厝。因此，义庄看守李然那点“清闲”日子，并非天天有。
今天就是个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好在作为义庄看守，他手里多少攥着点小权限——可以在衙门审核的有限经费内，调动些微薄资源，比如雇佣附近几个穷苦村民，帮忙挖坑埋尸。
从清晨鸡叫忙到日头偏西，义庄前前后后接收了六具尸体。五位是本地的孤寡老人，剩下一人则是客死他乡、身份不明的外乡男子。而停尸期满、需要入土为安的，则有七人之多。好在这些无名尸无需任何繁复的下葬仪式，只需在义庄后头那片乱坟岗上挖个深坑埋了，再象征性地烧点纸钱，就算尽了人事。
乱坟岗，名副其实。成片的土包坟头歪歪斜斜，新坟的土腥气混着陈年尸骨的腐朽味，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令人作呕。帮忙挖坑埋尸的村民个个面色仓惶，动作麻利中透着敷衍。太阳的余晖刚刚吻上山尖，众人便如蒙大赦，不约而同地撂下家伙，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就会被地底的冤魂缠上。
回到义庄的李然，草草洗去一身尘土和难以言喻的“气味”，刚端起碗筷，还没扒拉几口糙米饭，就听到院门被拍得砰砰作响。
“谁呀？这么晚了还来义庄，赶着投胎么？”李然憋了一天的火气蹭地冒了上来，没好气地放下碗筷，走到院门前，哗啦一声拉开了沉重的门栓。
门外石阶上，站着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头戴混元巾的中年道士。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倒有几分仙风道骨。道士身后几步开外，停着一辆半旧的马车，车边侍立着两名同样穿着道袍、神色拘谨的年青道士和一个满脸风霜、老实巴交的车夫。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马车上那口格外引人注目的棺材上——漆黑的棺身，在昏黄的天色下显得肃杀沉重，而棺材表面，竟用猩红的朱砂弹满了密密麻麻的网格线，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
李然的眼神瞬间缩紧！这景象让他头皮发麻！寻常人家用原木色或红漆棺材，权贵才用金漆。而黑棺，多用于殡葬战死的军将，本身就有镇煞之意！更别提那刺目的猩红网格，他前世看过的僵尸片里，这不就是用来镇压尸变的墨斗线吗？这尼玛……里面躺着的，怕不是个随时会蹦起来的主儿？
“无量天尊，施主，贫道有礼了。”那中年道士玄言见开门的是个面生的年轻人，一副呆愣模样，心下暗喜，觉得借宿之事多半能成，便打了个稽首，声音清朗。
“哦，道长，有礼了。”李然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悸，连忙学着样子拱了拱手，脸上挤出几分和气，“不知道长敲门，所为何事？”他目光警惕地扫过那口黑棺。
“贫道玄言，与徒儿自屯门军户所而来，接引一位客死异乡的将爷灵柩归乡安葬。路经贵宝地，天色已晚，想在贵庄借宿一宿，不知施主可否行个方便？”玄言道长语气恳切，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李然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这口棺材怎么看怎么邪门！但名义上，义庄确实有接待这种“路过”棺椁的义务（虽然极少有人真这么干）。他更怕的是，眼前这道士若真有本事，自己贸然拒绝被记恨上，那就麻烦了。
“道长客气了，”李然勉强笑了笑，侧身让开，“义庄简陋，前院住人，后院停尸，侧院还有两间空房和牲口棚，道长若不嫌弃，请随意安置。”
“善哉！多谢施主慈悲！贫道等人在侧院将就一夜便好，绝不多扰。”玄言道长面露感激，再次稽首。
李然心中警惕未消。一群陌生人，一口邪门的棺材，在这荒郊野外的义庄过夜？他前世看过的恐怖片情节止不住地在脑子里蹦。但面上也只能维持着基本的和气，草草将一行人引到侧院安顿好马车和棺材，便借口疲惫，匆匆回了前院。
胡乱扒完剩下的冷饭，李然麻利地收拾好灶台碗筷。夜渐深，他却因心中那点隐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窗外风声呜咽，侧院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压低的说话声或马匹的响鼻，都让他神经紧绷。
“算了，干熬着也不是事儿。”他索性起身，点亮了油灯。义庄别的东西或许缺，纸钱和灯油倒是管够。他将烧短了的灯芯挑了挑，让火光更亮些，走到墙角，打开了那个前任看守留下的陈旧木箱。
箱子里整齐码放着几摞书札，多是些陈年账册和公文副本。李然随手在最上层摸出一本线装书，书页早已开线，边角卷得像老咸菜。封皮上三个褪色的毛笔字：《黄道经》。这是类似道家内丹修炼的抄本。
在继承的记忆里，无论是前任看守，还是这身体的原主，都曾抱着这本破书“锲而不舍”地“参悟”过，指望能练出点什么神通，结果自然是毫无收获，纯属浪费时间。久而久之，这书也就被扔在箱底吃灰了。
“哄鬼去吧。”李然嗤笑一声，随手翻了几页。那些玄之又玄的术语、拗口的行功路线，以及抄本上那歪歪扭扭、还有不少错别字的笔迹，看得他头晕眼花。他兴趣缺缺地将书扔回箱子里。
接着，他又翻出一本《道家法事录》。这本他倒是很熟——这是义庄看守人吃外快、混饭吃的“专业技能手册”。在这个世界，义庄看守也被称作“外门道士”或“送终人”。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家办丧事，讲究排场，会请知名道观的高功大德做法事，花费不菲。而乡下稍有些家底的地主老财，则会在殡葬时花点小钱，请李然这种懂点门道的外门道士，做场简化版的法事，图个心理安慰，也宣扬下孝道。至于真正的穷苦人家？一卷草席裹了埋掉已是体面，哪有余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抄本上记载的法事种类繁多，预备的东西也五花八门。但李然接触的“客户”层次太低，所谓的法事简化了又简化，最后流程几乎都大同小异，糊弄外行人倒是够用了。在他挑剔的现代人眼光看来，这些东西繁琐、枯燥又毫无意义。他之所以此刻又把它扒拉出来，纯粹是为了温习一下，好应付东边王家集上那位眼看快不行了的王老财主——那边已经派人来打过招呼了。
当然，经历了这两天的诡异遭遇，李然心底深处也存着一丝微弱的侥幸：万一这本“专业书”能触动金手指呢？他耐着性子，就着昏黄的油灯，一页页翻看着那些枯燥的仪轨和咒文。
夜色愈发深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李然孤独而专注的身影。屋外风声渐紧，吹得窗纸哗啦作响。侧院那边早已没了声息，一片死寂。李然看得眼皮打架，哈欠连天，揉了揉发涩发胀的眼睛，终于放弃了。
“唉，果然是想多了。”他自嘲地摇摇头，吹熄了油灯，和衣躺下。黑暗中，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和心头那点对侧院黑棺挥之不去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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