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方医院的特殊监护病房，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更像一座由内而外层层加固的堡垒。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重，但此刻，这股气味仿佛也沾染上了某种无形的肃杀与沉重。张志强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之前绝望的死灰，似乎多了几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他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却又似乎在激烈地挣扎、盘算着什么。
病房外的小会议室里，陈阳正与负责主审张志强的督导组成员和省厅预审专家进行最后的战前部署。桌上摊开着厚厚几摞卷宗——张志强别墅的搜查记录、起获的赃款赃物清单、银行流水、秘密账本、U盘录音的文字整理稿、李玥的指认证词、苏媚的最新供述，以及从李四海、王豹等人那里获取的相关口供碎片。这些都是即将摆在张志强面前、足以击垮他任何侥幸心理的铁证。
“张志强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尤其是在其转移赃款的企图被我们挫败、后路断绝之后。”主审专家老吴分析道，“他现在处于一种‘认命’但又‘不甘’，想‘立功’但又‘怕死’的矛盾状态。他的供述，之前已经吐出了一部分核心内容，包括李国明、高明远、王建军等人的犯罪事实轮廓，但在具体细节、证据对应、尤其是如何将他自己彻底摘干净或者减轻罪责方面，还是含糊其辞，避重就轻。”
陈阳仔细翻阅着苏媚刚刚提供的、关于张志强在“金夜城”部分活动的证词，其中涉及几笔张志强通过苏媚之手收受的、来自龙兴集团关联企业的“干股分红”和“节日孝敬”，时间、金额、中间人（苏媚）都清清楚楚，与之前掌握的账目和流水能够对应。他指着这几条记录：“这是新的突破口。苏媚的证词，把张志强和高明远之间的权钱交易，具体到了时间、地点、人物和方式。用这个去质问他，看他如何狡辩。”
“另外，”林岚补充道，她的声音平静，但眼神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关于我丈夫陈志远车祸的线索，苏媚的录音和张志强之前语焉不详的供述，也需要他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这不是他一句‘高明远指使’就能推脱过去的，他作为当时的公安分局副局长，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必须交代清楚！”
陈阳点点头，合上卷宗，站起身：“好，准备开始。老吴，你主问，把握节奏和力度。我和林岚同志在观察室。今天的目标，不是让他重复之前的供述，而是要让他‘初步认罪’——在他已经交代的犯罪事实基础上，形成一份细节清晰、逻辑完整、证据对应、并且他自己无法翻供的认罪笔录！要让他亲口承认，他收了哪些钱，办了哪些事，如何与高明远、王建军勾结，如何为李国明充当‘白手套’和‘看门狗’，以及，在林岚同志丈夫的案子上，他具体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审讯室与病房相邻，中间有一道单向玻璃。陈阳和林岚在观察室坐下，可以通过玻璃和音频设备清晰地看到、听到里面的一切。老吴带着一名记录员，走进了病房。
看到老吴进来，张志强的眼皮动了一下，但没说话。
老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坐下，而是先将手里抱着的一摞厚厚的材料，轻轻地、但又带着某种沉重分量感地，放在了张志强病床旁的移动小桌上。最上面，是几张别墅地下金库和现金堆的彩色照片，触目惊心。
“张志强，看看这些。”老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些都是从你别墅里搜出来的。人民的血汗，国家的财富，就这样变成了你私人的金山银山。你睡得着觉吗？”
张志强闭上了眼睛，嘴唇哆嗦着。
“你以为不说话，就能当没发生过？”老吴翻开一本账目复印件，“2018年3月，龙兴集团旗下的‘宏达建筑’，通过‘金夜城’的苏媚，转给你一张价值五十万元的购物卡，名义是‘感谢张局对xx工地治安秩序的关心’。同年中秋，同样是苏媚经手，送给你价值八十万元的金条，说是‘一点节礼’。2019年春节，高明远亲自设宴，饭后让你司机搬上车两个行李箱，里面是两百万现金，说是‘给兄弟们改善生活’……这些，你承认吗？”
张志强依旧闭着眼，但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不承认也没关系。”老吴又拿出苏媚的部分讯问笔录复印件，以及相关的银行转账凭证截图，“苏媚已经交代了，时间、地点、金额、方式，甚至当时你们说了什么话，她都记得。银行的流水，购物卡和金条的购买记录，也都对得上。铁证如山，你抵赖得了吗？”
沉默。压抑的沉默。
老吴不着急，又翻开另一份文件：“好，小钱你不认，我们说说大钱。你别墅里那一个多亿现金，两百公斤黄金，还有那些名表珠宝，哪来的？你的工资，加上你老婆的收入，加上你所有合法投资，算得出来吗？要不要我们帮你算算？”
“我……我……”张志强终于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我承认……我收了钱……收了高明远的钱……”
“收了多少钱？为什么收？收了之后，你为他做了什么？”老吴连续发问，语气陡然严厉，“一件一件，说清楚！”
在如山铁证和步步紧逼之下，张志强开始断断续续地交代。他承认了多次收受高明远及其关联企业、通过各种名目送来的贿赂，累计金额巨大。也承认了利用公安局长的职权，为龙兴集团在诸多方面提供便利和保护：包括对涉及龙兴集团的治安案件、经济纠纷“打招呼”压案或偏袒处理；对龙兴集团的竞争对手或举报人进行监控、打压甚至构陷；违规为龙兴集团办理某些特殊许可或提供内部情报；甚至在李四海团伙实施暴力犯罪后，指挥下属“淡化处理”或“调整案件性质”。
他的供述，开始与李玥指认的“秘密账本”中的部分条目、苏媚提供的细节、以及督导组已经掌握的其他证据逐一对应起来。每交代一笔，老吴就会出示相应的证据材料进行印证，形成牢固的证据锁链。
“王建军呢？你和王建军，是怎么跟高明远绑在一起的？”老吴将话题引向更高层。
张志强脸上露出痛苦和挣扎的神色，似乎提及王建军和更高层，让他感到了更深的恐惧。但在当前情境下，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避。
“王市长……王建军，他才是高明远在官场最大的靠山。”张志强声音低沉，“很多大的项目审批、土地出让，都是王建军在背后推动或默许，高明远才能拿到。他们之间的利益输送，比我直接得多，也隐蔽得多。我……我更多是负责‘擦屁股’，处理一些具体麻烦，同时……也帮着他们之间传递一些信息，协调一些关系。”
“具体说！王建军收了高明远什么好处？通过什么方式？”
“……有直接的现金，但更多是通过项目干股、低价购房、字画古董交易，还有……通过海外账户。我知道高明远在海外给王建军设了信托，每年都有‘分红’。王建军儿子在国外读书、买房的钱，都是高明远通过复杂渠道安排的。”张志强交代了一些他知道的、关于王建军受贿的具体事例和大致方式，虽然细节不如他自己的那么清楚，但指向性非常明确。
“李国明呢？”老吴的声音压得更低，但每个字都像重锤，“‘老爷子’李国明，你在之前的供述里提到了他。现在，详细说。”
提到这个名字，张志强明显打了个寒颤，眼神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仿佛在积聚勇气，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心理权衡。
“李……李国明书记，”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是……是我们所有人的‘总后台’。没有他点头，高明远的生意做不了那么大，王建军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他……他不需要亲自出面，甚至不需要直接收钱。高明远在好几个赚钱的大项目里，都给李书记留了‘干股’，这些股份由高明远代持，收益通过海外公司运作，再以‘投资收益’或‘顾问费’等名义，转到李书记指定的海外账户或者其亲属控制的公司里。具体数额……我不完全清楚，但肯定是个天文数字。”
“还有，”张志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遇到真正的大麻烦，需要省里层面‘打招呼’或者‘压案子’的，都是李书记那边运作。比如……几年前省厅曾经想调查龙兴集团涉黑的问题，就是李书记打了招呼，把案子压了下去，最后不了了之。还有……一些重要岗位的人事安排，只要涉及到可能对高明远不利的人，李书记都会想办法干预。”
“证据呢？你怎么证明李国明参与了这些？”老吴追问。
“……高明远有一次喝多了，给我看过一份文件复印件，是关于那个‘江城新区核心地块’项目最终审批的省委常委会会议纪要摘要，上面有李书记的签字和批示意见，那个项目就是龙兴集团拿下的。”张志强回忆道，“还有……高明远有一个专用的加密通信设备，他说过，那是用来和‘老爷子’那边单线联系的，定期会汇报情况，接收指示。那个设备……可能被他藏在极其隐秘的地方，或者已经销毁了。”
关于李国明的供述，虽然依旧缺乏最直接的、如录音或签收单据那样的铁证，但已经提供了非常具体的线索和方向，与李玥关于“鼎”标记、苏媚关于“李书记”的指认，以及督导组掌握的王建军供述片段，形成了强有力的证据指向。
最后，也是最沉重的话题。
“张志强，”老吴的语气变得异常冰冷，“现在，说说五年前，市报记者陈志远的车祸。你当时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这个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张志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看向单向玻璃的方向，仿佛能透过玻璃看到后面林岚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悲痛的眼睛。他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我……”他语无伦次。
“说！”老吴厉声喝道，“苏媚已经提供了录音，提到了‘姓陈的记者’、‘不能留了’、‘弄成意外’！高明远也承认，是因为陈志远查到了龙兴集团物流公司的黑账，牵连到了李国明！你当时具体做了什么？指挥了谁？怎么制造的‘意外’？司机是谁安排的？事后又是怎么掩盖的？！”
一连串的追问如同疾风骤雨，击碎了张志强最后的心理防线。他颓然地瘫在病床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
“……是……是高明远下的命令。”张志强的声音如同梦呓，充满了恐惧和悔恨，“他说陈志远查得太深，再不处理，大家都要完蛋。他让我……让我找一个可靠的、手上不干净的老手，制造一场车祸，看起来像意外。我……我当时鬼迷心窍，也怕陈志远再查下去会牵扯出我……我就从以前处理过的一个交通肇事顶包案里，找了一个叫刘三的货车司机，给了他二十万，让他去办。事先踩了点，选了陈志远下班常走的那条路的一个下坡拐弯处……那天晚上，刘三开着套牌货车，从对面冲过来，把陈志远的车撞下了路基……事后，我让人把现场处理成普通交通肇事，刘三酒驾全责，很快判了，然后……然后想办法把他弄到外地服刑，没多久就‘突发疾病’死了……”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了策划、实施、掩盖罪行的全过程，包括具体的参与者（刘三，已死）、时间、地点、资金往来、以及后续的“灭口”操作。每一个细节，都如同一把刀子，扎在观察室里林岚的心上。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勉强控制住不让自己失态。泪水无声地滑落，但她的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火焰。真相，终于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陈阳轻轻拍了拍林岚颤抖的肩膀，目光依旧紧紧盯着病房里的张志强。
老吴将张志强的供述详细记录在案，然后让他逐页核对、签字、按指印。
“张志强，你今天的供述，是对你以往部分交代的确认和细化，也补充了新的重要罪行，特别是关于陈志远同志被害一案。”老吴收起笔录，严肃地说道，“这算是你的‘初步认罪’。但你的问题远不止这些，尤其是涉及李国明、高明远等人的更深层犯罪事实，以及你自己尚未交代的其他问题，还需要你继续彻底坦白。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
张志强如同虚脱一般，瘫软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再无一丝生气。他知道，从他在那份详尽的认罪笔录上按下手印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把自己，连同他所知道的那个罪恶帝国的大部分秘密，都交了出去。
观察室里，陈阳缓缓吐出一口气。张志强的“初步认罪”，意义重大。它不仅坐实了其本人的滔天罪行，更重要的是，以其市公安局长的特殊身份和深度参与，为指控高明远、王建军、尤其是李国明这个级别“保护伞”的犯罪事实，提供了来自权力执行者内部的关键证词和线索。
“可以开始准备，对王建军采取强制措施了。”陈阳对林岚说，“张志强的供词，加上苏媚的证词、李玥的指认，以及我们掌握的其他证据，已经足够。至于李国明……还需要更扎实的、尤其是涉及海外资产和直接权钱交易的证据。但张志强的供述，无疑是我们向上级汇报、申请对李国明采取进一步措施的最有力依据之一。”
林岚擦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我明白，陈组长。谢谢您。真相……终于要来了。”
张志强的认罪，如同推倒了第一张关键的多米诺骨牌。江城扫黑除恶的风暴，终于抵达了最核心的雷暴区，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惊心动魄，也更为接近最终的正义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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