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真相,往往比想象中更加锋利、更加沉重。当张志强用那嘶哑、断续、却无比清晰的语句,将五年前那个血色夜晚的阴谋细节,一桩桩、一件件剥开在自己面前时,林岚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狠狠地、反复地揉搓。钝痛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但在这空洞深处,却又燃烧着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火焰。
从观察室出来,回到自己的临时办公室,林岚关上门,将所有的声音和目光都隔绝在外。她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渐次亮起的霓虹光影,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明明暗暗的条纹。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冰凉,微微颤抖。
陈志远……她的志远。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那些早已被她深埋心底、只在最寂静的深夜才敢小心翼翼触碰的记忆,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刺眼。
她记得他们初遇时的样子,在政法大学的图书馆,他为了一个法律条款的释义,跟她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却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眼睛亮得像星星。她记得他第一次笨拙地牵起她的手,掌心滚烫,指尖却在发抖。她记得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向她求婚时,拿出的不是钻戒,而是一枚他亲手用银丝缠绕成的、造型别致的书签,他说:“林岚,我可能给不了你大富大贵,但我能保证,我这辈子写的每一个字,都对着得起良心,对得起你。”
他们结婚了。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有几个至亲好友的见证。婚房是租的,家具是旧的,但窗台上永远有他换回来的新鲜绿植,书桌上永远有他们共同阅读、画满标记的书籍。他是记者,热血、执着,总想用手中的笔,为弱者发声,为不公呐喊。她是纪检干部,冷静、缜密,习惯于在规则和证据中寻找正义的路径。职业不同,性格迥异,却奇异地互补。他常常会为了某个调查线索兴奋地跟她讨论到深夜,她会冷静地帮他分析风险、梳理逻辑;她遇到棘手的案子或人情压力时,他会用他独有的、略带理想主义的乐观给她打气,说:“别怕,邪不压正,天总会亮的。”
日子清贫,却充满希望和温暖。他们约定,每年都要庆祝两个日子:一个是彼此的生日,另一个,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无论多忙,无论在哪里,这一天,他们总要在一起,哪怕只是吃一顿简单的晚餐,看一场电影,或者仅仅是手牵手在江边散步,聊聊过去一年的得失,展望未来的期许。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住。无数个平凡而珍贵的瞬间在脑海中闪回,最终,定格在五年前,那个本该是他们第七个结婚纪念日的夜晚。
那天是星期二。林岚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市纪委有一个重要的案件分析会,她从早上一直开到下午,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她匆匆收拾东西,想着去菜市场买点志远爱吃的菜,虽然手艺普通,但纪念日的仪式感不能少。志远那天似乎也有重要的采访任务,早上出门前还吻了吻她的额头,说:“老婆,晚上等我回来,有重要进展跟你分享,可能跟那个龙兴集团的物流垄断有关,感觉能挖出大东西。”他的眼神里,有记者发现重大线索时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凝重的光。
当时江城关于龙兴集团的负面传闻已经开始零星出现,但远未像后来那样令人谈虎色变。林岚只是隐约知道丈夫在调查一些企业违规的问题,出于职业习惯提醒过他注意安全,志远总是笑着说:“放心,我是合法采访,有证据的。再说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那天傍晚,林岚买好了菜,正在厨房准备。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阴沉得厉害。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志远平时下班到家的时间。她有些心神不宁,拨通了他的手机。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很嘈杂,有风雨声,也有车辆的声音。志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但努力保持着平静:“岚岚,我这边还有点事,可能要晚点回来。你先吃,别等我。”
“什么事啊?还在外面?雨下大了,开车小心点。”林岚不放心地叮嘱。
“嗯,我知道。在……在城西这边,跟一个线人碰个头,拿点材料。很快的。”志远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岚岚,这次……可能真的碰到硬茬子了,材料有点敏感。你自己在家,门窗关好。我拿到东西就立刻回去。”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林岚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志远,到底什么情况?危险吗?要不你先回来,明天再说?”
“没事,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就是……就是觉得,这次可能真的捅到马蜂窝了。不过,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查的方向对了,对不对?”志远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慰她,但效果适得其反,“好了,不说了,我这边忙。等我回家,再详细跟你说。爱你。”
“志远!你……”林岚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忙音。
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之后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林岚坐立不安,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她不停地看钟,不停地拨打志远的手机,从一开始的无人接听,到后来的关机。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晚上九点多,刺耳的门铃声响起。门外站着的,不是陈志远,而是两位穿着警服的陌生人,表情凝重。他们带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陈志远记者在城西外环辅路下坡处发生严重车祸,车辆坠入路边深沟,经抢救无效……不幸身亡。初步勘查,系对方车辆司机酒驾、逆向行驶所致,肇事司机已被控制。
林岚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后来的事情,混乱而模糊。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处理丈夫的后事,接受调查询问,面对肇事司机家属(后来才知道是顶包的)假惺惺的道歉和赔偿谈判(她拒绝了)。警方出具的结论是交通意外,肇事者全责。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除了那个司机很快被判刑、又很快在服刑期间“病亡”的蹊跷,除了现场勘查报告中一些她凭借专业知识觉得不太对劲、却又无法证实的细节,除了丈夫生前最后那个电话里透露出的不安和那句“捅到马蜂窝了”……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作为一名纪检干部,她见过太多伪装成意外的阴谋。但她当时的力量太渺小了,丈夫的调查线索似乎也随着他的死亡戛然而止,相关人士三缄其口。她向有关部门反映过疑点,得到的回复要么是“证据不足”,要么是“案件已结,肇事者已受惩处”。她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暗示,让她“节哀顺变”,“不要想太多”。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淹没了她。她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那是志远留给她最后的慰藉。她将怀疑深埋心底,将痛苦转化为更拼命的工作,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丈夫的遗物——那枚银丝书签,摩挲着,任由泪水无声流淌。她告诉自己,活下去,保护好女儿,也许……也许总有一天,真相会水落石出。
这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里,她从监察室副主任做到了副书记,经手的案件越来越多,对江城官场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和隐藏在光鲜之下的黑暗,了解得也越来越深。龙兴集团和高明远的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各种违规违纪线索的边缘,却总是像泥鳅一样滑走,总能得到某种“庇护”。她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那个关于丈夫车祸的噩梦,从未真正远离。
直到中央督导组进驻,直到陈阳组长带来雷霆万钧的决心,直到李玥出现,苏媚投案,张志强认罪……五年等待的迷雾被狂风吹散,血淋淋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不是什么酒驾意外,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不是那个顶包的司机刘三,而是高明远和张志强!动机不是简单的交通纠纷,是因为志远查到了龙兴集团物流黑账,触及了李国明的利益!他们用二十万,买走了她丈夫的生命,毁掉了她的家庭,还试图用一场伪造的“意外”来掩盖一切!
泪水终于再次奔涌而出,不是无声的流淌,而是压抑了五年后的彻底决堤。她伏在办公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只有喉间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五年来的坚强、冷静、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不再是那个雷厉风行的林副书记,只是一个失去了挚爱、直到此刻才知晓凶手是谁的可怜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渐渐止住。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却已经重新凝聚起来,不再是空洞的痛苦,而是淬炼过的、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决绝。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窗外,江城的夜色依旧深沉,但远处天际,启明星已经悄然升起,闪烁着清冷而坚定的光芒。
“志远,”她对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却清晰,“你听到了吗?凶手找到了,帮凶也找到了,幕后指使也快要藏不住了。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以后,不会再是悲伤的日子了。我会让这一天,变成他们接受审判、为你偿债的日子。”
她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衣襟。镜子里的人,眼眶红肿,但脊梁挺直,目光如炬。
悲伤需要宣泄,但战斗远未结束。张志强的认罪,高明远的穷途末路,只是阶段性胜利。王建军尚未落网,李国明那只最大的“老虎”还在负隅顽抗。作为督导组在江城最关键的支点,作为陈志远的未亡人,她不能、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倒下。
她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陈阳的号码。电话接通,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坚定,只是微微有些沙哑:
“陈组长,是我,林岚。关于下一步对王建军采取措施,以及如何利用现有证据进一步施压李国明,我有一些想法,想跟您汇报一下。”
长夜将尽,黎明将至。而林岚,已经擦干泪水,握紧了手中的剑,准备迎接最终的决战。那个被血色浸染的结婚纪念日,终将被正义的光芒重新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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