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的夜,喧嚣。
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从石板路上褪尽,两侧店铺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便已迫不及待地亮起了昏黄的光。
光线混着从食肆酒馆里飘出的油烟酒气,将整条街巷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氛围里。
同仁客栈,就坐落在东市最嘈杂的地段。
三层木楼,门脸有些陈旧,牌匾上的“同仁”二字,漆皮都已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此刻,客栈大堂。
卸了货的脚夫,跑了一天腿的商贩,还有几个眼神飘忽、腰间鼓囊的江湖人,混坐在一起。
陆琯拣了个角落坐着,桌上一壶清茶,已经快要凉透。
他像是与这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目光看向窗外街景,灯火阑珊,似一尊融入了背景的泥塑。
客栈的掌柜是个女人,约莫三十七八的年纪,风韵犹存,一双精明的眸子在大堂内扫来扫去。她便是这东市人尽皆知的穆二娘。
她算账的手法又快又准,应付起三教九流的客人更是滴水不漏,既不让人觉得疏远,也绝不让人占去半分便宜。
“吱呀——”
客栈的木门被推开,一道身影畏畏缩缩地探进头来,号四方。
他换了一身干净些的旧长衫,但那股子常年混迹市井的落魄气,却怎么也洗不掉。
他的眼神在大堂里飞快地掠过一圈,当看到角落里那个安静饮茶的年轻道人时,眼底瞬间亮起一抹精光。
他快步走了过去,在陆琯桌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局促地搓着手,大气都不敢喘。
陆琯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坐】”
号四方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拉开对面的长凳,只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陆琯提起茶壶,给他面前那只缺了个口的粗瓷碗里,倒了半碗凉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嚣张的哄笑声。
“哐”的一声,客栈大门被粗暴地踹开,三个穿着绸缎、流里流气的青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为首那人,二十出头,面色白净,眼神却带着一汪邪气,正是南城汪家的管事之一,汪平。
“【二娘,你这店里怎么还是这股穷酸味儿!】”
汪平捏着鼻子,环视一圈,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赶紧的,把楼上那几间最好的给爷几个腾出来,再上坛你们这儿最贵的‘女儿红’!】”
正在算账的穆二娘抬起头,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汪管事,您来了。雅间一直给您留着呢,只是这‘女儿红’……前日刚卖光了,您看,换成‘状元酿’如何?】”
“【放屁!】”
汪平身边一个跟班模样的青年骂道。
“【谁不知道你家的‘女儿红’是留着招待贵客的?怎么,瞧不起我们汪家?】”
穆二娘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
“【客官说笑了,开门做生意,哪有瞧不起客人的道理。只是实在不巧,您要是不信,大可以来台前看看】”
她的语气依旧,但话里的硬气,却让大堂里的嘈杂声都小了下去。不少常客都悄悄交换着眼神,知道这汪家的人,又是来找茬的。
汪平“嘿”地笑了一声,走上前,伸出手,就想去捏穆二娘的下巴。
“【少跟爷来这套,爷今儿个就想喝‘女儿红’,也想瞧瞧,你穆二娘是不是真像传闻里那么贞烈!】”
穆二娘猛地向后一撤,避开了他的手,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汪管事,请自重】”
眼看就要闹将起来,陆琯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
他依旧没有看那边,但坐在他对面的号四方,却已经吓得面无人色,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认得汪平,更知道这群人背后站着的是谁。
“【我们上去吧】”
陆琯放下茶碗,站起身。
号四方赶忙起身,低着头,跟在陆琯身后,向着二楼的楼梯走去。
那边的汪平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斜眼瞥了过来,看到只是一个穷道士带着个糟老头子,不屑地“嗤”了一声,注意力又回到了穆二娘身上。
陆琯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推开窗,正好能看到东市的一角夜景。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仅此而已。
陆琯关上门,暂时隔绝了楼下的喧哗。
“【脱去上衣,趴在床上】”
号四方不敢有丝毫犹豫,手脚麻利地脱掉上衣,露出干瘦、布满陈年伤痕的后背。他趴在床上,因为紧张,身体微微发抖。
陆琯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摊开,里面是长短不一的银针。
他没有立刻施针,而是伸出两根手指,并拢如剑,沿着号四方的脊骨,缓缓向下。他的指尖,萦绕着一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蓝色的微光。
当手指按在号四方左胸对应的背部位置时,号四方“啊”地闷哼了一声,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的痛楚,从骨缝里炸开,比往日任何一次子夜发作时都要剧烈百倍。
“【忍着】”
他指尖的蓝光,骤然明亮了些许。那光芒仿佛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指尖,渗入号四方的皮肉之下。
号四方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瞬间涌入那剧痛的源头。紧接着,他便“看”到了一幅匪夷所思的景象。
在他的感知里,那盘踞在他肋骨之下三十多年的阴寒之气,似乎遇到了天敌。它们像是一群受惊的黑色小蛇,疯狂地扭动、冲撞,想要逃离那股清凉气息的包裹。
然而,那清凉气息却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它们尽数笼罩。黑气在蓝光的冲刷下,发出无声的嘶鸣,一点点消融。
这个过程,说来话长,实则不过短短十几息。
当最后一缕黑气被涤荡干净,陆琯收回了手指。
号四方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虚脱了一般。但很快,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畅与暖意,从他左胸的位置,缓缓扩散至全身。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
他挣扎着翻过身,滚下床,对着陆琯,便要磕头。
“【道长!您……您这是救了老朽的命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老泪纵横。
陆琯侧身避开他的大礼,将银针收回布包。
“【不必如此】”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吹了进来,带着市井的嘈杂。
“【我为你压制煞气,十年之内,可保你无虞。但此煞气根植于你的本源,十年后若无根治之法,依旧会复发】”
“【十年……十年!】”
号四方喃喃自语,眼中满是狂喜。对于一个每日都在等死的人而言,十年安稳,与再活一世无异。
他爬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道长,大恩不言谢。楼下那几人……】”
他低声道。
“【为首的叫汪平,是南城汪家二公子汪仲铭手下的一个管事。此人仗着主子的势,在东市横行霸道,专门替汪二公子做些黑色勾当。今日来同仁客栈,怕又是为了‘地契’的事】”
“【地契?】”
陆琯问道。
“【是】”
号四方点头道。
“【这东市鱼龙混杂,但油水也足。汪家那位二公子,心大得很,早就想将整个东市的生意都攥在手里。这几年,他用尽了各种手段,威逼利诱,已经拿下了东市七成的铺面。这同仁客栈,便是那剩下的三成之一】”
“【这穆二娘,一个女人家,能守住这间客栈,倒也不简单】”
陆琯随口道。
“【何止不简单】”
号四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佩服。
“【传闻,穆二娘背后有人。说是官府里的贵人,总之,汪仲铭几次三番想用强,都给挡了回去。所以现在,只能派汪平这种走狗,三天两头来恶心人,想逼得穆二娘自己知难而退】”
陆琯的目光,投向了楼下。
此刻,汪平似乎已经没了耐心,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桌子,碗碟碎了一地。
穆二娘站在柜台后,脸色铁青,却依旧没有退让。
“【道长,您既要查汪家的旧事,那如今的南城汪家,是绕不过去的坎】”
号四方提醒道。
楼下,争吵声愈发激烈。
陆琯收回目光,重新关上了窗。
“【你的事了了】”
他看向号四方。
“【走吧】”
号四方知道,这是逐客令了。他不敢多留,再次对着陆琯深深一揖。
“【道长若还有用得着老朽的地方,随时去老槐树下寻我便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完,他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陆琯坐回桌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汪家,谢家,三十年前的灭门案,失踪的汪月娥,忠心护主的文定,投机的汪秉德,狠辣的汪仲铭……
一张复杂而又模糊的网,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而他自己,为了完成对汪德昭的承诺,已经站在了这张网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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