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囊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浮了很久，很久。
起初只有破碎的痛楚和刺骨的冰寒，如同沉在万丈海底，永不见天日。然后，一缕温暖的光，如针尖般刺破黑暗，带来细微的痒意。接着是更多的光，细密地刺入，带来灼烧般的疼痛，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重塑。痛苦与温暖交织，冰寒与炽热并存，如同在炼狱与天堂之间被反复拉扯。
她的感官渐渐复苏。先是听觉，是水滴落入清泉的叮咚声，悠远而宁静。然后是嗅觉，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气息，夹杂着一丝清冽的甘甜，涌入鼻腔。最后是触觉，温暖、柔和、包容的液体包裹着她，每一寸肌肤都在贪婪地吮吸着其中的生机。
眼皮沉重如铁，但意识催促着她睁开。
一线天光，刺入眼帘。
模糊，继而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氤氲着七彩霞光的碧绿水波，和……倒映在水波中，一张苍白、陌生、又熟悉的脸。银发如雪，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肌肤恢复了温润，却透出一种玉石般清冷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瞳孔深处，竟隐隐流转着一抹深邃的黑白交织的光晕，如同昼夜交替，生死轮转。
“我……还活着……”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喉间溢出。
“师妹？！你醒了？！”耳边响起惊喜交加、带着哽咽的呼唤。蓝彩蝶的面容出现在水面上方，眼圈通红，脸上带着泪痕，此刻却绽放出巨大的喜悦。
“沈施主……感觉如何？”玄苦大师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关切。
“醒了就好。”顾西风简短的话中，也蕴含着难以掩饰的放松。
沈青囊动了动手指，僵硬，迟缓，但能控制。她试着想坐起身，却浑身酸软，仿佛这具身体已不属于自己。蓝彩蝶和慕容清连忙俯身，小心地将她扶出泉水，用早已备好的干净衣物裹住。
生命之泉的池水，在沈青囊离开后，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水波也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澄澈。那古老的守护意志，已然沉寂。
坐在池边，沈青囊低头审视着自己。银发如旧，并未转黑，但不再枯槁，反而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光泽。肌肤下，似乎有微弱的气流在缓缓流动，一半是生机勃勃的暖意，一半是幽深沉寂的冰凉，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体内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内视丹田，曾经干涸的气海，如今化作了一汪小小的、黑白二色交织的旋涡，缓缓旋转，虽然微弱，却蕴含着一种玄奥的、难以言喻的力量。破碎的神魂，也已重新凝聚，比以往更加凝实、通透，只是核心处，那枚幽暗的烙印，若隐若现，带着一丝令她不安的气息。
“我昏迷了多久？”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有了几分力气。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蓝彩蝶握着她的手，眼中泪光闪烁，“你不知道，这四十九天，我们……”
“多谢……师姐，诸位前辈，还有慕容姑娘。”沈青囊打断她，目光扫过围在身边的众人，眼中是深深的感激。她能想象，这四十九天，他们是何等煎熬。尤其师姐，定是寸步不离。
“醒了便好。”顾西风道，目光锐利地扫过沈青囊，“你体内气息……似乎与往日不同。”
“是。”沈青囊没有隐瞒，她自己也感受到了这种奇异的改变，“生命之泉修复了我的伤势，但也……融合了残留的幽冥死气。如今我体内，生死二气共存，形成了一种……我也不明的新状态。”
玄苦大师沉吟片刻，道：“祸福相依。此等状态，闻所未闻，或许蕴藏着大机缘，也需慎之又慎。沈施主，可感不适？”
沈青囊闭目感受片刻，摇头：“暂无不适，只是觉得……很陌生，很……强大，又很……脆弱。”她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仿佛体内蕴含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又像是一株在阴阳交界处挣扎生长的新芽。
“师妹，你的修为……”蓝彩蝶最关心这个。
沈青囊再次内视，黑白旋涡虽然微弱，但精纯无比，缓缓旋转间，自动吸纳着周围空气中稀薄的能量，转化为自身的力量。她心念微动，一缕黑白相间的气流自指尖涌出，无声无息地没入地面。瞬间，一小片沙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草木枯萎，又在下一刻，有新的、更顽强的嫩芽破土而出，旋即又被死气侵蚀，循环往复，最终化作一片灰烬。
“生死轮转……”她喃喃道。这新生的力量，似乎同时具备“生”与“死”的特性，与《青囊经》的纯粹生机截然不同，也与幽冥死气的纯粹毁灭不同。是一种更复杂、更接近本源法则的力量。只是如今，这力量如同初生婴儿，微弱而难以掌控。
“修为……应该还在筑基期，但真气的性质，完全变了。”沈青囊苦笑，“《青囊经》的功法，似乎有些……不太适用了。”
众人默然。这已超出他们的认知范畴。
“无论如何，醒来便是天大的幸事。”玄苦大师道，“力量可慢慢摸索掌控，身体无恙便好。此地不宜久留，生命之泉动静太大，恐已引来窥探。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众人点头。慕容清和蓝彩蝶搀扶沈青囊起身。她脚步虚浮，但已能行走。玄霜低吼一声，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腿，冰蓝眼眸中满是欣喜。
离开泉眼，回到之前暂歇的岩洞。沈青囊服下蓝彩蝶准备的丹药，又调息片刻，气力恢复了不少。众人商议接下来的行止。
“此地乃西域深处，凶险莫测。拜火教与幽冥教绝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幽冥左使，他定能感应到幽冥骨片消失，必会疯狂搜寻。”顾西风分析道，“我们必须尽快返回中原，从长计议。”
“顾前辈所言极是。”慕容清道，“我慕容家在河西走廊还有些隐秘据点，可暂避风头，传递消息。”
“沈施主如今状况，也需一处安静之地稳固修为，适应新生力量。”玄苦大师颔首。
“有劳诸位。”沈青囊道。她看向蓝彩蝶，“师姐，玄霜……”
“玄霜无碍，只是之前为守护你，消耗颇大，正在调养。”蓝彩蝶柔声道，“师妹，你……真的没事了？”
“真的。”沈青囊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心中安定不少，“只是……有些东西，似乎不同了。”她看向自己指尖，那缕黑白气流悄然流转。
休整一日后，众人离开生命之泉所在的山谷，踏上归途。沈青囊已能自行行走，只是步伐不如以往轻灵。她尝试运转新生的力量，发现其兼具了《青囊经》的滋养和幽冥死气的侵蚀特性，可随心意转换，只是控制极难，稍有不慎便会失衡。但她也发现，这力量对伤势愈合、毒物驱散有奇效，甚至能短暂地“冻结”或“催发”生机，玄妙无比。
一路上，他们小心避开拜火教的眼线，昼伏夜出。有玄苦大师的佛法遮掩，顾西风的剑气探路，倒也有惊无险。数日后，一行人悄然潜入慕容家在敦煌的一处隐秘货栈。
货栈掌柜是慕容家老人，见是慕容清，又见同行之人气度不凡，尤其沈青囊一头银发，气韵独特，不敢怠慢，立刻安排密室，封锁消息。
安顿下来后，首要之事，便是了解外界情况。
慕容清外出打探，带回的消息，却让众人心头一沉。
“幽冥左使震怒，幽冥教余孽在西域活动频繁，似在搜寻什么。拜火教亦在调兵遣将，似乎在赤炎山脉深处挖掘什么。另外……”慕容清脸色凝重，“江湖传闻，药谷传人沈青囊，身怀幽冥至宝，与魔教勾结，盗取拜火教圣物，已堕入魔道，正被两大邪教联合通缉！中原武林亦在观望，有不明真相者，对药谷颇有微词！”
“颠倒黑白！无耻之尤！”蓝彩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顾西风和玄苦大师脸色也沉了下来。这是幽冥教和拜火教联手泼脏水，要将沈青囊置于天下武林的对立面！其心可诛！
沈青囊沉默片刻，却出乎意料地平静：“意料之中。他们夺宝（骨片与圣火令关联）不成，反被我毁去骨片（外人看来），又坏了其好事，自然要除我而后快，并掩盖真相。只是连累了药谷清誉……”
“师妹不必自责！”蓝彩蝶斩钉截铁，“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待你修为恢复，我们杀上幽冥教、拜火教，澄清事实！”
“当务之急，是沈施主需尽快掌握新生力量，恢复实力。”玄苦大师道，“此地还算安全，沈施主可在此闭关。老衲会设法联络大昭寺和昆仑，澄清谣言，稳住中原局势。”
“顾某也会传讯师门，陈明利害。”顾西风道。
“有劳前辈。”沈青囊深深一礼。她知道，自己如今是众矢之的，唯有尽快强大起来，才能自保，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沈青囊便在密室中闭关。她不再强行修炼《青囊经》，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引导体内那股新生力量。她将其命名为“生死气”。
生死气玄奥莫测，既有生机的滋养、净化、治愈之力，又有死气的侵蚀、凋零、毁灭之能。运转时，需保持心境空明，不偏不倚，于生死间寻得平衡，否则极易反噬自身。沈青囊以医道入武，对阴阳平衡、生机死气本就理解极深，加之《青囊经》根基扎实，又有生命之泉洗练神魂，悟性超凡，竟渐渐摸索出一些门道。
她发现，生死气可模拟《青囊经》的“枯木逢春针”，效果更胜往昔；亦可模拟幽冥死气的“蚀骨毒”，威力惊人；更可两者结合，形成一种诡异的“生死符”，中者生机与死气循环折磨，痛苦万分。但她始终谨记医者本心，多用其生之力，慎用其死之力。
修为也在缓慢恢复，从筑基初期，渐渐稳固，并向中期迈进。只是速度远不如前，似乎这新生力量，需要的不仅仅是真气积累，更是对“生死”大道的领悟。
这日，她正在静修，忽然心有所感。识海深处，那枚幽暗的烙印微微一动，一段破碎、模糊的画面涌入脑海：
无尽的血色荒原，尸山血海。一尊顶天立地、头生双角、背生骨翼的恐怖魔影，手持断裂的黑色巨剑，仰天咆哮。魔影脚下，跪伏着无数幽冥教徒，狂热朝拜。而在魔影对面，是一尊笼罩在无尽光明与火焰中的巨大神只虚影，手持金色权杖，神威如狱。两者对峙，气息崩天裂地……
画面一闪而逝，沈青囊却惊出一身冷汗。那是……幽冥圣主与……火神祝融？这烙印，竟残留着如此可怕的记忆碎片！
“幽冥之契……”她抚摸着眉心，那里隐隐有灼热感。这烙印，绝不仅仅是力量来源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个……标记，一个……契约？与那尊恐怖魔影的契约？
她感到一阵寒意。这力量，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出关时，已是半月之后。沈青涵气息内敛，银发如雪，眼眸深处黑白光晕流转，气质越发清冷出尘，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修为稳固在筑基中期，对生死气的掌控也初窥门径。
“师妹，你……”蓝彩蝶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觉她气息大变，愈发深不可测，却也……多了一份疏离感。
“师姐，我无事。”沈青囊微微一笑，那丝疏离感消散，依旧是熟悉的温和，“只是略有进境。外面情况如何？”
蓝彩蝶递上一封密信：“普泓大师和顾前辈传来的消息。幽冥教与拜火教似乎在赤炎山脉深处，发现了另一处遗迹，与‘幽冥断剑’有关，正联手挖掘，动作不小。中原那边，谣言虽未完全平息，但有昆仑和大昭寺作保，加上王爷（镇南王）力证，局势暂稳。只是……药谷附近，出现了不明身份的探子。”
沈青囊眼中寒光一闪：“看来，他们还是不死心。”
“师妹，我们接下来如何？”蓝彩蝶问。
沈青囊望向东方，那是中原的方向，也是药谷的方向。
“先回药谷。”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有些账，该清算一下了。而且……”她顿了顿，“我总觉得，赤炎山脉那里的遗迹，与我神魂中的烙印有关。或许，那里能找到答案。”
新的力量，新的危机，新的谜团。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沈青囊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银发如雪，生死在手。这条路，她将独自走下去，直到……水落石出，云开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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