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像一层薄纱，缠在院角的老槐树上，迟迟不肯散去。温景然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已经浸透了贴身的里衣，后背黏腻得难受。胸口像是被巨石压着，闷得他直喘粗气，梦里的景象还在眼前翻滚——冲天的火光舔舐着雕花的梁木，哭喊声混着梁柱坍塌的巨响，母亲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隔着浓烟和人群，满是他读不懂的悲戚与决绝，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魂魄里。
他垂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窗外的天色刚洇开一点鱼肚白，院子里的芦花鸡已经扯着嗓子打鸣，“咯咯”的叫声刺破了黎明的寂静，却驱不散他心头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小沅，醒了吗？”奶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清晨露水的湿意，还有点刚睡醒的沙哑。
温景然定了定神，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哑着嗓子应了声：“醒了，奶奶。”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奶奶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碗里的小米粥冒着淡淡的热气，混着黄米特有的清香。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鬓角，被晨雾打湿了，贴在脸上。看到温景然苍白的脸色，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怎么了这是？夜里没睡安稳？”
温景然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手背上，那里还有梦里挣扎时掐出的红痕。他没好意思说自己被噩梦缠上了，只含糊地应：“嗯，可能……有点认床。”
奶奶把粥碗放在床头的矮桌上，瓷碗与木桌碰撞，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她在床沿坐下，粗糙的手掌带着常年做活的薄茧，轻轻覆在他的额头上。那掌心不算暖，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像晒过太阳的老棉絮。“我就说你这孩子，看着面上稳当，心里头准是揣着事。”她叹了口气，从蓝布褂子的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递到他面前，“拿着，奶奶给你缝的。”
那是个巴掌大的香囊，用自家织的粗棉布缝制，土灰色的布面上沾着点没洗干净的草汁印子。针脚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线拉得太紧，把布面揪出了小褶子，有的地方又松了线，露出点里面灰绿色的碎末，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顺着缝隙飘出来，不浓烈，却很清透。
“这里面是艾草，前阵子在坡上割的，晒干了揉碎了缝进去的。”奶奶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香囊，眼神里带着点老辈人特有的神秘，“我们这老说法，艾草能驱邪，还能安神。你把它挂在床头，夜里准能睡踏实，再不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温景然双手接过香囊，指尖触到粗粝的布面，那股熟悉的艾草香钻进鼻腔，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住在京城的宅院里，每到端午前后，母亲总会带着丫鬟去后园采艾草。那时的艾草新鲜得能掐出水，母亲会把它们摊在廊下晒干，再找出攒了一年的素色绸缎，亲手缝成小巧的香囊。她的针脚细密得像蜜蜂筑的巢，还会在边角绣上小小的平安符，或是他的乳名。可不管那绸缎多精致，绣工多巧妙，里面艾草的味道，和手里这个粗布香囊，竟是一模一样的清苦与安稳。
“以前……我娘也给我做过。”他的声音有点发哽，尾音不自觉地飘了起来，眼眶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热得发涨。
奶奶没追问他娘的事，只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掌心的薄茧蹭得他皮肤有点痒。“那就是缘分。”她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像老槐树的年轮，“快挂上吧，保准管用。”
温景然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香囊系在床头的雕花栏杆上。粗布的香囊在晨光里轻轻晃悠，灰绿色的艾草末从松动的线脚里漏出来一点，落在床褥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那天晚上，温景然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床头的香囊看了许久。窗外的虫鸣渐渐歇了，院子里的老槐树偶尔落下片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艾草的香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草木气息，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他竟真的没再被噩梦缠上，一夜无梦，直到清晨被鸡叫声唤醒时，身上的里衣还是干爽的。
第二天早上，陆星辞端着水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床头的香囊，挑着眉问：“奶奶给你的？”
“嗯。”温景然正对着镜子梳发，闻言回过头，拿起香囊凑到鼻尖闻了闻，“味道挺好的，挺安神。”
“她老人家就信这些土方子。”陆星辞放下水盆，笑着摇头，“我小时候总梦见掉进河里，吓得夜里哭醒，她也给我缝过一个，就挂在我床头的竹筐上。我挂了好几年，直到布都磨破了，艾草末漏得满地都是，她才肯给我换了个新的。”
温景然看着陆星辞眼里的笑意，忽然觉得，原来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这些被叫做“偏方”的东西，和他记忆里那些精致的习俗，竟有着如此相似的内核。不管是京城宅院里的绸缎香囊，还是这乡下小院里的粗布小包，里面装着的，都是长辈沉甸甸的心意，像晒透了的粮食，朴实却温暖。
他把香囊重新挂好，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粗布的纹路被镀上一层金边，漏出来的艾草末闪着细碎的光。
或许，归属感从来都不是来自雕梁画栋的宅院，也不是来自绫罗绸缎的衣裳，而是这些带着烟火气的细节——清晨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一个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扎实的香囊，一句带着乡音的絮叨叮嘱。
这天晚上，温景然躺在床上，又闻到了那股清苦的艾草香。他闭上眼睛，梦里不再是火光和哭喊，而是母亲坐在窗前缝香囊的样子。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落在她的发间，她垂着眼，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手里的银针在绸缎上穿梭。渐渐地，那身影和奶奶坐在灶房门口缝香囊的模样重合了——奶奶戴着老花镜，眯着眼，手里的粗布被捏得发皱，却一针一线，缝得格外认真。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原来不管在哪个世界，不管是富贵还是清贫，那些牵挂你的人，总会用自己的方式，给你最安稳的守护。
这个挂在床头的粗布香囊，就是他在这个陌生的家里，收到的最温暖的“偏方”。它治不好他的思乡病，却能熨帖他惶恐的灵魂，让他知道，在这里，也有人在偷偷牵挂着他的安稳。
窗外的月光爬上床头，落在香囊上，粗布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温柔的拥抱。温景然深吸一口气，把那股艾草香吸进肺里，终于踏实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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