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青阳郡城北废园的异象与震动，终究没能完全掩盖。
冲天的阴煞之气在子夜时分骤然爆发，虽被地宫内薪火金光迅速净化，但那一瞬间的波动，仍惊动了城中不少修为有成或感知敏锐之人。紧接着，郡守府兵马的调动、观天阁墨观老先生的亲自出面、城北方向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与最终归于沉寂的诡异平静……这一切都让这个清晨的青阳郡，笼罩在一层猜疑与不安的薄雾中。
日上三竿时，郡守府终于贴出告示，措辞谨慎，言昨夜有邪道妖人于城北废弃之地炼制邪物，已被郡守府联合“友方修士”及时剿灭，妖首伏诛，余孽逃散，城中安然，百姓勿需惊慌云云。告示未提“观天阁”，更未提“陆然”与“薪火”，将功劳模糊地归于“郡守府与友方修士”。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对于那些本就关注此事、在城中各有眼线的势力而言，昨夜发生在废园地宫中的事情，虽细节不详，但大致轮廓已隐隐浮现：观天阁密使与一位身怀奇异功法的年轻修士，捣毁了摘星楼余孽经营多年的巢穴，平息了一场可能波及全城的祸患。更有人隐约听闻，那巢穴中似乎出现了与上古传说相关的器物。
一时间，青阳郡暗地里的目光，纷纷投向了城南那处不起眼的“老周记”车马店——昨夜之后，陆然等人并未返回观天阁的小院，而是应墨观建议，悄然转移到了这处更隐蔽、也更鱼龙混杂的落脚点。
车马店后院一间较为干净的厢房内，气氛沉静。
陆然盘膝坐在榻上，心神内视。
心田之中，那朵金莲已然绽放四片凝实的花瓣，光华内蕴，流转不息。第四瓣相较于前三瓣略显虚幻，但确确实实存在着，标志着他的“人间道”修为正式踏入化域境中期。更重要的是，莲心深处，多了一点温暖恒定的金色光晕，那是薪火传承融入后留下的印记，如同定海神针，让他对自身道途的感知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那截留在地宫、已被墨观暂时以秘法封存并转移的“薪火断碑”之间，存在着一种玄妙的联系。无需刻意催动，只要静心感应，便能隐约感知到断碑的状态，甚至能从中汲取一丝极其精纯古老的“薪火”气息，温养心莲与浩然气。这种联系，远比之前与平海郡众生愿力的联系更为直接、紧密，仿佛是同源之水的彼此呼应。
但他也清楚，这截断碑是烫手山芋，更是责任。墨观明确告知，观天阁会暂时保管并研究断碑，厘清其与上古“薪火殿”的关联，评估其可能带来的影响与风险。在陆然拥有足够实力与影响力之前，过早暴露他与此碑的深层联系，无异于稚子怀金行于闹市。
“陆小友，”坐在桌旁慢慢品茶的墨观放下茶杯，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你体内气息已稳，根基因祸得福，反而更加浑厚扎实。可喜可贺。”
陆然睁开眼，下榻行礼：“多亏墨老先生与月姑娘昨日相救，更蒙老先生赠丹护法。”
“不必多礼。”墨观摆手，示意他坐下，“你我如今，也算并肩作战过的同道。老夫观你心性纯正，道途光明，愿与你结个善缘。”
他顿了顿，神色转为郑重：“昨夜之事，虽暂时平息，但余波未了。摘星楼残余或许还有漏网之鱼，其背后是否还有其他势力支持，尚未可知。更重要的是，‘薪火断碑’重现于世的消息，恐怕瞒不住太久。青云门、朝廷、乃至其他一些隐世宗门或古老世家，一旦得知，必生波澜。”
陆然点头：“晚辈明白。不知月姑娘伤势如何？”
提到月泠，墨观脸上掠过一丝忧色：“泠儿强行施展‘太阴逆命’，伤及本源，需静心闭关调理，短则数月，长则年余。今晨已由观天阁秘法传送，返回玉京山疗伤。”他看了陆然一眼，“她临行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薪火虽燃，前路多艰。持心守正，勿忘来处。’”
陆然默然，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月泠虽清冷少言，但这份关切与提醒，他感受到了。
“另外，”墨观继续道，“青阳郡守周文远，今早已递来拜帖，言辞恳切，希望能当面致谢，并商议后续事宜。此人……”他略一沉吟，“心思深沉，立场难明。昨夜他派兵‘协助’，实则有监视与抢夺功劳之嫌。如今见大势已定，邪祟已除，便想来摘桃子，顺便探探虚实。你见或不见，如何应对，需心中有数。”
“见。”陆然几乎没有犹豫，“正好，我也想看看这位郡守大人，究竟是何态度。”
午时刚过，郡守周文远的车驾便低调地来到了老周记车马店外。他只带了两名文吏和四名气息沉稳的亲卫，一身便服，神色谦和，毫无封疆大吏的架子。
墨观以“方外之人，不便见官”为由，并未露面，只在后室静观。秦红袖则隐在隔壁，手握枪杆，随时戒备。
陆然在一间稍微收拾过的偏房接待了周文远。
“陆先生，久仰大名！昨日多亏先生与贵友仗义出手，铲除邪佞，保我青阳郡一方平安，本官代全郡百姓，谢过先生！”周文远一进门便拱手长揖，态度恭谨。
“周大人客气，除魔卫道，分内之事。”陆然平静还礼，请其入座。
周文远坐下后，先是关切询问了陆然伤势，又对昨夜“友方修士”（指月泠）的付出表示钦佩与感谢，言郡守府已备下薄礼与诊金云云。话锋一转，便开始试探：“不知先生师承何处？昨日那邪道巢穴中，似有奇异金光冲天，破尽阴邪，可是先生师门秘法？当真令本官大开眼界。”
陆然早已想好说辞，淡淡道：“晚辈山野散修，偶得前人遗泽，略通些克制阴邪的微末伎俩。昨日金光，乃是以特殊法器引动地脉阳气，配合友人所修破邪功法所致，侥幸成功，不足挂齿。”
他将功劳推给“法器”和月泠，模糊自身关键作用。
周文远眼中精光一闪，显然不信，但也不再深究，笑道：“先生过谦了。不知先生日后有何打算？若愿留在青阳郡，本官必以上宾之礼相待，郡中一应资源，先生可随意取用。先生医术通神，若愿开馆行医，更是青阳百姓之福。”
这是招揽，也是变相的监视和控制。
陆然婉拒：“谢大人厚爱。晚辈闲云野鹤惯了，且道途初立，需游历四方以增见闻。待伤势痊愈，便欲离开青阳，继续游历。”
周文远面露遗憾，但也不强求，只是道：“既如此，本官也不便强留。先生日后若途经青阳，务必告知，让本官略尽地主之谊。”他话锋又是一转，“对了，那邪道巢穴中的一些……奇物残骸，已被观天阁的墨老先生接管。不知先生可知，那些东西……”
“墨老先生德高望重，处置此类事物经验丰富，交由他处理，最为稳妥。”陆然直接将皮球踢回给观天阁。
周文远干笑两声，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留下一个装满金银和低品灵石的礼盒。陆然推辞不掉，只得收下。
送走周文远，墨观从后室走出，摇头道：“滑不溜手。不过，他既已当面试探过，短期内应不会再明目张胆做什么。你要离开青阳，确是明智之举。”
“墨老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陆然问。
“老夫需尽快将此地详情，尤其是‘薪火断碑’之事，传回观天阁总阁。总阁或许会派更高级别的行走前来处理后续。另外，泠儿回山，玉京山必然也会关注此事。”墨观看着陆然，“陆小友，你既决定游历，可曾想过去处？”
陆然沉吟道：“晚辈从平海郡来，本欲南行。如今……或许继续向南，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他心中隐隐有个方向，那便是薪火传承断续画面中，曾隐约闪现过的、可能与“薪火殿”其他遗落线索有关的南方地域。
“南方……”墨观捻须思索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白色令牌，递给陆然，“此乃观天阁‘善缘令’，持此令，可在天下大多数主要州郡的观天阁外围据点，获得一次不违背阁规的有限帮助，或传递一次紧急讯息。你既与泠儿并肩作战，又身负可能与上古道统相关的传承，观天阁愿与你结此善缘。”
陆然郑重接过：“多谢老先生。”
“不必谢。只望你谨记泠儿之言，持心守正，善用传承。”墨观语重心长，“这世间，盯着上古遗泽的眼睛，太多了。有些是好奇，有些是贪婪，有些……则是恐惧。好自为之。”
陆然深深一揖。
墨观当日下午便离开了，他需尽快将消息传回。临行前，他告知陆然，那截“薪火断碑”会被暂时封印在观天阁某处秘密之地，待总阁决议后再做定夺。若有需要陆然协助之处，会通过“善缘令”或特定方式联系。
接下来两日，陆然与秦红袖深居简出，一边继续疗养恢复，一边为离开做准备。陆然将从周文远处得来的金银大部分换成了便于携带的银票和灵石，又购置了一些远行必备的物资与药材。秦红袖的伤势在陆然调理下已基本痊愈，她重新将长枪保养得锃亮，沉默而坚定地履行着护卫的职责。
期间，青云别院那边出奇地安静，没有派人来接触，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仿佛彻底置身事外。但陆然知道，这种沉默往往意味着更深的算计或观望。
第三天傍晚，陆然正在房中整理行装，秦红袖敲门进来，低声道：“先生，外面有个小孩，塞了张纸条给我，说是有人让交给‘治病的陆先生’。”
陆然接过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欲知‘星陨’前后事，今夜子时，城西十里，乱风坡土地庙。”
没有落款。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用的也是最普通的劣质墨汁和草纸。
“送信的孩子呢？”陆然问。
“一溜烟跑了，追不上，看样子是收了钱的街童。”秦红袖道，“先生，这恐是陷阱。”
陆然将纸条在指尖摩挲，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带着惶恐与急切的气息。他想起冯柏，想起那老更夫和卖豆腐的刘婆子，想起地宫中那些枉死的平民。
“或许是陷阱，”他缓缓道，“但也可能……是另一个‘冯柏’，另一个知道些内情、却不敢现身的人。”
“太危险了。”秦红袖皱眉。
“我们小心些便是。”陆然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若真是知情者，或许能解开更多关于二十年前、关于摘星楼、甚至关于‘薪火殿’坠落的谜团。若真是陷阱……”他眼中金芒微闪，“正好看看，还有哪些魑魅魍魉，贼心不死。”
子夜，月隐星稀。
陆然与秦红袖悄然离开车马店，如同融入夜色的两道影子，向着城西乱风坡方向潜去。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老周记车马店对面的一处屋顶阴影下，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光芒。他轻轻捏碎了手中一枚传讯玉符。
几乎同一时间，青云别院深处，一间密室中，盘膝而坐的玄镜执事，睁开了眼，看向手中亮起的玉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鱼儿，终于游出窝了。”
夜还很长。
青阳郡的余波看似平息，但水下的暗涌，却从未停止，反而因为某些人的离去与某些秘密的浮现，变得更加湍急、危险。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凡尘证道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