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沉默的重量
陈干事走后,张家院子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就连平时最闹腾的书林,似乎也感知到大人们凝重的情绪,缩在二婶怀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不敢出声。
奶奶第一个打破沉默,她快步走到院门口,“哐当”一声把两扇木板门合拢,又插上了厚重的门闩。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们想干什么?”二婶的声音带着哭腔,看向爷爷,“爹,公社的人真怀疑是咱们家……”
“没影儿的事,别自己吓自己。”爷爷打断她,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走到院子中央的磨盘边坐下,拿出烟袋锅,却没有点火,只是拿在手里慢慢摩挲着。“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调查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日子。”
话是这么说,可“配合调查”、“暂时不要离村”这些话像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在这个年代,被组织“调查”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足以让一个家庭在村里抬不起头。
母亲抱着我回到里屋,把我放在炕上。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做饭或是收拾,只是坐在炕沿,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院子里,爷爷沉默地坐着,二叔还没回来,奶奶开始心不在焉地摘豆角,时不时警惕地瞟一眼紧闭的院门。
时间过得很慢。午饭只是胡乱对付了几口,谁也没胃口。下午,二叔回来了,脸色灰败,眼里布满红血丝。他一进门就被全家人围住。
“国强,他们问你什么了?”奶奶急切地问。
二叔搓了把脸,声音干涩:“翻来覆去就是那些……昨天下午在哪,干什么,见没见过王桂花……我说我去后山砍柴了,一个人,没人能证明。他们就不停地问细节,几点去的,走的哪条路,砍了多少,柴呢……”
“那你到底见没见着王桂花?”爷爷沉声问。
“没有!爹,我真没有!”二叔有些激动,“我砍完柴从西边小树林下来的,压根没经过村中间那口井!可他们那意思……”
“他们什么意思?”奶奶追问。
二叔看了一眼里屋方向,压低声音:“他们问我,对王桂花推大嫂导致早产的事,是不是特别恨,有没有想过报复。”
屋里一片死寂。
报复。这个词一旦被官方问出来,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不再是邻里纠纷,而是上升到了可能的刑事动机。
“你怎么说的?”爷爷的声音更沉了。
“我能怎么说?我说气是气的,但没想过报复,相信大队和公社的处理。”二叔苦笑,“可他们信不信……”
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了。很轻,带着点试探。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奶奶示意大家别出声,自己走到门后,隔着门板问:“谁啊?”
“秀英婶子,是我,桂兰。”是隔壁王奶奶的声音,带着关切。
奶奶打开一条门缝。王奶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菜粥,左右看了看,飞快地小声说:“我刚做的,给孩子和秀兰垫垫肚子。你们……唉,村里那些话别往心里去,都是嚼舌根的。”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孙家那边闹得厉害,她娘家来了好几个人,说话……不好听。你们小心些。”
说完,她把碗塞给奶奶,匆匆走了,像是怕被人看见。
奶奶端着那碗粥,眼圈红了红,转身关上门。在这个人人自危、习惯划清界限的年代,一碗热粥和几句悄悄话,是难得的温情和信任。
但那温情背后,是已然扩散开来的流言和敌意。
傍晚时分,外出打探消息的建军回来了。半大的少年跑得满头汗,脸上又是气愤又是害怕。
“爷,奶,外面……外面好多人在说闲话!”他喘着气,“说二叔昨天……说咱家……还有人说什么‘刚得个孙女就克死一个’……”
“混账东西!”爷爷猛地一拍磨盘,站了起来,脸色铁青,“谁说的?!”
建军缩了缩脖子:“好些人都在传,也不知道最先是谁……”
“爷爷,”一直沉默的建国忽然开口,他年纪小些,但眼神很认真,“下午放学,孙家那个大儿子……堵着我,说要给他娘报仇。”
“他碰你了?”母亲立刻从里屋出来,紧张地问。
建国摇头:“没有,就是瞪着我,说……说咱家害死他娘,他不会放过我们。”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大人的敌意或许还有顾忌,半大孩子的恨意,往往是直接且不计后果的。
“从明天起,上学放学,你们三个一起走,不许落单。”爷爷当机立断,“建军,你是大哥,照看好弟弟。”
“知道了,爷。”
夜里,我躺在母亲身边,她依旧睡不着。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侧身看着我,手指轻轻拂过我的眉毛、脸颊。
“念念,”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是妈妈不好……要是那天我不去井边,或者躲开她,是不是就没这些事了?”
她的自责让我心里发堵。这不是她的错。是王桂花先动的手,是意外,是命运无常。可现在,所有的后果和恶意,却要我们家来承担。
我想安慰她,可我能做的,只是伸出小手,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枕头上。
堂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爷爷和父亲。父亲不知何时回来了,大概是得了消息,连夜赶回来的。
“公社那边压力不小,”父亲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孙家那个侄子,活动得很厉害,一口咬定不是意外,要求严查。王书记找我暗示,这事影响很坏,最好……最好能‘妥善处理’。”
“怎么妥善处理?”爷爷的声音冷硬,“难道让我们家认下这没影的罪名?”
“爹,我不是那个意思。”父亲疲惫地说,“我是说,现在这情况,对您很不利。他们可能会拿您大队长的位置做文章,说您处理不公,激化矛盾,导致严重后果。”
一阵沉默。大队长的位置,不仅仅是权力和威望,更是这个家庭在村里立足、获取有限资源的重要保障。
“让他们查。”爷爷最终只说了三个字,斩钉截铁。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见她坐在炕沿,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
她手里拿着什么,正在往嘴里送。我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微腥的甜味。
是她的奶水。
她背对着我,正用手挤压乳房,将挤出的少量奶水,悄悄喝掉。月光照亮她单薄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那一刻,我如同被雷击中,心脏紧缩成一团,剧烈的酸楚和愧疚几乎将我淹没。
她在偷偷处理掉这些对我来说“难以下咽”的乳汁。她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是我嫌弃,是她的问题。她把所有的不安、恐惧、自责,连同这些无处安放的、代表母性的液体,一起默默吞咽下去。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堵得厉害。我想喊她,想告诉她不是那样的,不是她的错,不是她不够好……
可最终,我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尽管婴儿的牙齿还没长出),把脸埋进枕头里,任由温热的液体浸湿了粗糙的棉布。
那无声的啜泣,那默默吞咽的背影,比任何指责和哭喊都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前世习惯了掌控和算计,习惯了用理智衡量利弊。可在这里,在这个匮乏又朴实的年代,在这个用最笨拙的方式爱着我的家庭面前,我的那些理智和所谓的“成年人心态”,显得那么苍白可笑,甚至是一种残忍。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远处,不知哪家的狗又吠了几声,很快重归寂静。
这个夜晚,张家无人入眠。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也压在这个刚刚满月不久的婴儿稚嫩的心上。
我知道,王桂花的死,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后面。
而我能做的,仅仅是快点长大。
再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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