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烧退了，人却依旧虚弱得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油灯，整日昏睡，清醒的时间很短。但这一点点好转，对这个濒临绝境的家庭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和慰藉。奶奶不再日夜哭泣，红肿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一丝活气，她守着爷爷，用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他枯瘦的手背，嘴里喃喃着：“退了就好，退了就好……”仿佛这是世间最要紧的咒语。
母亲肩上的担子并未减轻，反而因为要更精细地照料爷爷、安抚奶奶、应对三个半大儿子眼中重新燃起的、更加敏感的期望，而显得更加沉重。但她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力量支撑——不是盲目乐观，而是一种沉静下来的、近乎执拗的坚韧。她把从卫生所讨来的那点草药渣视若珍宝，每天小心翼翼地熬煮，滤出一点点浑浊的汤水，一勺一勺喂给爷爷。家里的粮食依旧少得可怜，她便将那稀薄的糊糊煮得更稠一点（相对而言），先紧着爷爷和我们几个孩子，自己和奶奶、哥哥们常常只是用野菜汤勉强果腹。
外面的风向，在吴组长接手“复核”王桂花之死后，发生了微妙而持续的变化。
工作组不再像之前那样高调地“深入群众”，但沉默中仿佛有某种力量在运作。陈干事往公社跑的次数少了，脸上的阴沉却更重，有时看到孙婆子，甚至会皱着眉避开，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交谈。孙婆子本人则像霜打的茄子，迅速蔫了下去。她不再在井台边指桑骂槐，也不再挺直腰板在村里招摇，而是常常躲在家里，偶尔出门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眼神躲闪，脸上那种刻薄的得意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惶恐和不安。
村里那些见风使舵的闲言碎语，又悄无声息地转了向。开始有人“回忆”起王桂花落水前，孙家婆媳在井台边激烈的争吵；有人“想起”孙婆子以前对儿媳的苛待；甚至有人隐隐约约地“听说”，公社那边对陈干事的一些做法“不太满意”……这些流言像水底的暗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不同的力量。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孙婆子一个人，提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篮子，低着头，脚步迟缓地来到了张家没有门板的院门口。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叫骂或硬闯，而是在门口踟蹰了很久，才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喊了一声：“秀兰……秀兰侄媳妇在吗？”
母亲正在灶房烧火，闻声走出来，看到是孙婆子，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站在堂屋门口，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给孙婆子佝偻的身影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却照不出她脸上丝毫血色。她比前些日子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头发凌乱，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也皱巴巴的。她手里提着的篮子似乎有些分量。
“秀兰……”孙婆子又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近乎哀求的语调，“我……我来看看张大哥……他，他好点了吗？”
母亲依旧没说话，只是目光冷冷地扫过她手里的篮子。
孙婆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连忙把篮子往前递了递，掀开蓝布一角，露出里面——小半袋约莫两三斤的玉米面，十几个鸡蛋，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像是红糖的东西。这在当时，尤其是对张家来说，是一笔相当“厚重”的礼物了。
“这个……给张大哥补补身子。”孙婆子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以前……以前是婶子糊涂，做了错事，说了浑话……你们，你们别往心里去。桂花那事……是她的命，跟你们家没关系……以后，以后咱们还是好乡亲……”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颠来倒去都是道歉和撇清关系的话，眼神闪烁，姿态卑微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母亲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释然，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她没有去接那个篮子，甚至连看都没再多看里面的东西一眼。
“孙婶子，”母亲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院里院外每个竖起耳朵的人（包括躲在屋里的我和哥哥们）耳中，“我公公需要静养，受不得吵。你的东西，我们张家受不起。你拿回去吧。”
孙婆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秀兰，你看你……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点东西不值什么，就是婶子的一点心意……”
“心意？”母亲打断她，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冰冷的尖锐，“孙婶子，你的心意，我们张家早领教过了！我怀孕八个月，被你儿媳妇推倒在地，差点一尸两命的时候，你的‘心意’在哪里？我闺女早产，浑身青紫，差点活不下来的时候，你的‘心意’在哪里？我公公被你们攀咬，被停了职务，气病在床的时候，你的‘心意’在哪里？我们家门板被拆，孩子在学校被人指着鼻子骂‘坏种’，分粮分菜永远拿最差最少的时候，你的‘心意’又在哪里？！”
母亲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她指着孙婆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现在，你知道怕了？知道事情捂不住了？提着这点东西，就想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就想让我们闭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孙婶子，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孙婆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提着篮子的手也在发抖，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但在母亲那冰冷而清晰的质问面前，所有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嗫嚅着：“不……不是……我……桂花她……”
“王桂花是怎么死的，老天爷看着，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母亲厉声截断她的话，目光如刀，“该是谁的债，谁就得还！不是拿这点东西就能糊弄过去的！你走吧，以后别再踏进我家门！”
说完，母亲不再看她，决绝地转过身，走回灶房，用力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板门（灶房还有一扇小门）。
“砰”的一声轻响，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孙婆子脸上，也抽在院外围观（虽然躲着，但肯定有人）的村民心里。
孙婆子提着篮子，呆呆地站在空洞的院门口，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灰败的绝望和难堪。她站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提着那个变得异常沉重的篮子，一步一步，踉跄着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自始至终，母亲没有回头。
堂屋里，奶奶靠在门框上，默默听着，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泪。三个哥哥从里屋探出头，脸上没有解气的快意，只有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悲伤和痛快的沉重。他们看着母亲挺直的、微微颤抖的背影，眼神里多了深深的依赖和敬佩。
我坐在炕沿，看着这一切。
母亲拒绝了。拒绝了孙婆子低头的“礼物”，也拒绝了表面和解的可能。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恨，不仅仅是为了争一口气。
她在划清界限。用最决绝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可能还在暗中观察的吴组长和陈干事：张家不会因为一点施舍就闭嘴，不会因为威胁减弱就妥协。王桂花的死，必须有个清楚明白的交代！张家蒙受的冤屈和不公，也必须有个说法！
她在用她的方式，扞卫这个家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也为爷爷，为我们，争取一个相对安全、至少不再被肆意欺凌的环境。她在告诉那些落井下石和见风使舵的人：张家还没倒，张家的人，骨头还没软！
这不是鲁莽，而是绝望处境中，能做出的最有力、也最无奈的反击。
夜深人静，母亲把昏睡的爷爷安顿好，又把哭累了睡着的奶奶扶上炕。三个哥哥也蜷缩在炕的另一头睡着了。她独自坐在堂屋那盏如豆的油灯下，手里拿着针线，却久久没有动作，只是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
我悄悄爬过去，依偎在她腿边。
母亲低下头，看着我，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异常温柔的笑容。她放下针线，把我抱起来，搂在怀里。
“念念，”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妈妈今天……是不是太狠心了？”
我摇摇头，伸出小手，摸了摸她冰凉的脸颊。
“可是，不能原谅啊……”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有些事，一旦开了头，退一步，后面就是万丈悬崖。咱们家，退不起了。你爷爷病成这样，你奶奶……你哥哥们还小……妈妈必须硬起心肠。原谅了这一次，下次，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咱们。”
她把脸贴在我的头顶，声音闷闷的：“妈妈不怕被人说心狠，不怕被人记恨。妈妈只怕……护不住你们。”
我靠在她怀里，听着她平稳而有力的心跳，感受着她单薄身躯里迸发出的、岩石般坚硬的意志。我知道，她说得对。在这个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年月，尤其是在我们这种失去庇护、沦为“靶子”的家庭，软弱和妥协，只会招来更多的欺辱和践踏。
母亲的不原谅，不是睚眦必报，而是绝境求生。
窗外，月色清冷。
孙婆子那篮被拒绝的“礼物”，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在了这个夜晚的底部，也沉在了许多人的心里。
它宣告着，张家与孙家，乃至与那些曾经落井下石者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不会因为一方的退缩和示好而轻易弥合。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留下了疤痕。
不原谅，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为了活下去，为了有尊严地活下去。
在这个寒冷的春夜，母亲用她的决绝，为这个家，筑起了一道虽然无形、却比那被拆走的门板更加坚固的墙。
而我，在她的怀里，在我的意识深处那片加速运转的灰色空间里，那几颗新收获的“石头菜”种子，正静静地躺在角落，等待着被播撒进新的希望。
漫长而艰难的生长，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我们守住了不肯弯曲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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